蛇医

2011-06-10 09:52 楼主
严格的说,蛇医算不上一个正当行业,顶多是那些懂些草药和偏方的人的副业罢了。然而在乡里,蛇医却是受人尊敬的,因为乡里人不像城里人有钱,即便被蛇咬了,去医院打上几支昂贵的针,再住上几天院,便可保无恙。乡里人没有钱,有的是忍耐,他们能忍受玻璃从皮肤割过银针直刺肌肉的痛苦,虽然时间会长点,但却只需付给蛇医极少的红包,用几顿好饭菜款待蛇医就行了。
父亲是个蛇医。
当然父亲名声绝对比不上师公也就是他的师傅,我的师公逝世已经许多年了,我只能依稀记得他是个瘦小而精干的老头,几缕银白的头发,瘦小的眼睛不管何时都显得那么炯炯有神。关于师公治蛇伤的技术
如何高超有很多种传奇的说法,甚至说有一次一个伤者只剩下一口气了,那户家里一连请了好几个蛇医,但没有一个敢弯身下去施行抢救的,那明显已经是毒气攻心了,哪里还能救得活?正当主人准备料理后事时,有人把师公请了去,师公一见伤者,二话没说,挽起衣袖,扶起伤者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粉灌到伤者的嘴里,然后再用银针在患处扎了几针,那人居然就缓过气了呢!师公究竟有没有这么厉害,我没有亲见,也不敢断言,但有一点我却是知道的-
师公对稍为现代化一点的交通工具都是排斥的,甚至于单车,
他只坐一种交通工具,人推的板车!师公的这种嗜好是否是从来就有之不得而知,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出外行医只坐人家备好的板车,我就亲眼见过一次一个摩登的青年骑了一辆漂亮的摩托车来请师公,青年显得很急,额上泌着密麻的汗珠,“师傅,快点救救我哥吧,他被蛇咬了!”边说边将摩托车推过来,让师公坐。师公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那辆漂亮的摩托车,轻轻的挪了一个椅子,并不说话,也不动。青年急了,不停的说好话,但师公却是理也不理的,旁边的人怜惜那青年,把他拉到一边,低话一番,青年人低着头弥思片刻后,转身就跑,不一会拉了一辆板车回来,躬敬的请师公上去,师公这才满意的起身,坐上去!由此可见,关于对师公的传说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师公去世后,方圆十里有名的蛇医就算父亲了,因为据说父亲是师公最得意的门生,还曾在我们家住了几年,大抵已经将全部手艺都传给父亲了罢!小时候,对于父亲的这顶蛇医头衔我是十分得意的,因为可以随着父亲出诊,对于父亲的那些刀片和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银针药材我是不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主人家那顿丰盛的晚餐--为了让蛇医尽全力医好家里的伤者,条件再不好的人家也会张罗出一顿平常乡下人难得一见的生活来,至少是鱼肉酒不能少,条件好的还杀鸡杀鸭的。这对于平常在家天天吃窝窝头的我们来说,无异于是天上美食,于是每逢这样的机会,我都是乐此不彼的,而父亲也想我跟着他学点治蛇伤的本领,所以也乐意带上我。然而我是个见到血就会泛晕的人,父亲操着刀片捏着银针,正准备向我讲解些什么的时候,我早已捂着鼻子逃得远远的。父亲只得叹息我不是这块料,但原本他以为我跟他耳目渲染这么多年,好歹也还是懂了些草药知识的,但经过那次事件后,父亲是彻底对我失望了:那个夏天的中午,父亲从朋友家回来,喝酒过量了,躺在床上便不想起来了,但下午还得给一户人家去送药,于是,叫我过来床边,吩咐我去找几种草药回来,他略略的讲了一下特征,便呼呼睡去,全然不顾我一脸的茫然。但任务好歹是要去完成的,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小沟边,脑子里温习着父亲刚才的交待,可一见满沟的野草野花,我就泛晕了,仿佛都是父亲所描述的,又仿佛都不是。我扔下筐子,盯着沟底发呆,汗水不停的从额头渗下来。末了,没办法,只得乱抓一气,好歹塞满了筐子。回到家,父亲还没醒来,他通红的脸上泌着汗水,粗重的呼吸让我愈发的心惊胆战。我将筐子放在床前,坐在地上,等着父亲醒来。好不容易,父亲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双眼,瞟见我,再往地上一看,脸色顿地凝固了一般,只见他伸出手,从筐里拧出几根药,然后一挥手:“其它的,扔掉!”
从此,父亲再也不提起让我学治蛇伤甚至一点草药知识的话了。我尽管也乐得逍遥,心里却始终有种深深的歉疚。
通常蛇医是不能失手的,一个蛇医如果失手几次后,不管他曾经是多么的风光,也不会再也人买他的帐不会再有人请他了。所以父亲每次都是倍加小心,生怕自己的名声受损,好在每一次都能顺利医好病人,于是,父亲的医术便更是扬名乡里呢!
陈五老婆来的那天,天出奇的热,有好几块黑云在天空驻留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挤出雨来,父亲穿着那件白色背心正指着天空骂娘,说这个鸡巴夏天不是好东西,这种天气不是好兆头!正骂着,铁门猛地被人推开,陈五老婆披散着头发冲了进来-张师傅,快点,我男人陈五被蛇咬了!是条土皮子呢!您快点啊……陈五老婆的声音仿佛是挂在树尖的布条被大风刮起时发出来的声音。父亲也不理她,转身进屋,拾掇起东西,招呼我:“幺儿,单车!”我早已有默契的从里屋推出单车,父亲接过单车的扶手,把包往我手里一扶,然后轻轻的一跃,便上了单车。我的动作自然也是熟练得不行了,几个箭步跃上父亲的单车后座。陈五的老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头跟着我们跑,我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她像是一片黝黑的树叶在夏天午后的树影里摇晃不停,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明的忧伤来。
到达陈五家时,陈五正坐在他家的门槛上,左脚的裤脚高挽着,一束长发紧紧的束在小腿肚那里,头发束住的下面隐隐的肿了起来,陈五半闭着双眼,眼皮往下拉着,一副很悲怆的样子。见到父亲过来,陈五尖着喉咙叫到:“您来了,来了!我刚才在田里锄草了,想不到就有蛇,那种地方怎么会有蛇呢!是那种麻色的士皮子呢……”陈五像他老婆一样絮叨起来。父亲并不答理他,从包里取出一块锋利的碎玻璃,二话不说,将陈五被蛇咬的那只脚抬起来,边吩咐我用水盆打点清水来。父亲将那块碎玻璃往酒精里醮了一下,然后对准陈五脚上被蛇咬的那块地方,陈五顿时尖叫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干什么?”父亲瞅着陈五惊慌失措的样子,露出轻蔑的神情,但马上他就拍拍陈五的肩膀,“没事的,我把里面的毒气放出来!放松点!”陈五的神情依然还是惊恐万分,但父亲手上的碎破璃已经划进陈五的患处,陈五的号叫随着一摊污血奔涌而出,父亲先是挤压患处,然后用嘴对准患处吮吸起来,每吸一口就往盛满清水的盆里吐一口,那污黑的血掉进清水里,片刻,就像一张不断扩大的网散开了。如此几番后,父亲再用包里的药粉裹上纱布将陈五的伤口包起来,看着陈五惊魂未定的样子,父亲嘴角吐出两个字:”孬种!“
陈五家的家境不太好,所以父亲每去一次,饭桌上摆着的菜比
起以前其他伤者家来说,是寒酸了点,尽管如此,还是摆上了鱼和肉这两样平常不多见的菜。父亲不是个势利的人,只要有酒,他是不会太计较。
两个星期过去了,陈五的伤口基本上已经消肿了,父亲满以为像以往一样,再贴两副药就可以好了。但是两二后,陈五的伤口却是开始脱皮,有些溃乱起来。父亲有些慌了,这在他以往的经历是不曾见过的。陈五和他的家人也着急起来,正是农忙时节,家里没有下田的男劳力这可是件要命的事情。于是,每每饭桌上,陈五的老婆就一个劲儿的向父亲说好话,说您可一定要赶快把我们家陈五给治好啊,田里的那三亩二分田还等着他耕呢,咱家可就他这一个男劳力,他儿子还那么小,要等长大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呢…….陈五的老婆像个碉堡,嘴就像挺机关枪,对着父亲说个不停。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的喝酒。其实父亲已经尽力了,这我知道,父亲连他那包从云南带回来的平常轻易不肯用的药粉也用出来了,但是几天后,陈五的伤不仅不见好,溃乱的面积仿佛更大了起来。
记得陈五来我家的那天是个阴天,空气出奇的闷热,知了也热得懒得叫了,我和父亲正坐在公路边上的石沿上下着象棋。父亲下不过我,但他有棋德,从不赖棋,只是输了以后喜欢挥挥说一句:”小孩子嘛,让着你点!”那会父亲正不知道他的马应该往哪跳呢,就听见清晰得过份的踩单车踏板的声音,抬头一看,然来是陈五踩着单车过来了,却不是正规的踩法,而是坐在堑了些海棉的后座上,因为他的那只脚还不能太多运动,不能像平素那些划着踏板上车,只能先坐上后座再用一只脚用力,受伤的那只脚则附合着用些力,所以用力的那只脚踩着踏板发出的声响也就格外的大。
父亲将陈五迎进家,盯着陈五的脚,一向能说的父亲有些语塞。一进屋,陈五就将口袋打开,一只红冠的大公鸡赫然露出头来,看着父亲不解的神情,陈五缓缓地说:“张师傅啊,你去咱家咱们实在是招待不周,连鸡也不曾买一只杀了吃,今天我上市场买了只大公鸡回来,呆会儿让嫂子杀了给您下酒吃…….”他顿了顿,又指着脚上被蛇咬过的地方几乎是用哀求的声调说:“咱家现在忙,我得赶快下田啊!整天呆在家里,我心里难受啊…….说罢,将手里的公鸡递了上来.
我看见父亲的脸胀得通红,细密的汗珠像尖钉一样挂在他脸上。我想陈五肯定是听了人家的话,我们那里对蛇医有种传言,说是蛇医如果对主人家的招待或其它方面不满的话,就会在医治病人时动些手脚,使本可以早点痊愈的一直拖下去。陈五大概也认为父亲是对他家的招待不满,才使得他的伤拖到现在还不见好,于是…..
父亲张大了嘴,盯着陈五,仿佛要吼出什么,手扬起来,抡到半空,半晌,最终却无力的落下来,嘴里慢慢的挤出几个字:”你…去…医…院…吧!" 说罢,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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