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医

2010-01-08 20:10 楼主
《景岳全书》---论时医

时医治病,但知察标,不知察本,且常以标本借口。曰∶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是岂知《内经》必求其本之意。故但见其所急在病,而全不知所急在命,此其孰可缓也?孰当急也?孰为今日之当急,孰为明日之更当急也?缓急既不知,则每致彼此误认,尚何标本为言乎!


中风证悉由内伤,本无外感。既无外感,必不可散。若过用治风等药,则轻者必重,重者必速死。

伤寒关系全在虚实二字。实者易治,虚者难治。以其元气本虚,故邪不易解。若治挟虚伤寒,不知托散,而但知攻邪,愈攻则愈虚,愈虚则无有不死。若甚虚者,即微补且无益,而但以治标为主者必死。

伤寒阳经与阳证不同。阳经者,邪在表也;阳证者,热在里也。若内无实热脉候,而以阳经作阳证,妄用寒凉治其火,因致外内合邪而不可解者必死。

痢疾之作,惟脾肾薄弱之人极易犯之。夫因热贪凉,致伤脏气,此人事之病,非天时之病也。今之治痢者,止知治天时之热,不知治人事之寒何也?矧痢证多在秋深。斯时也,炎暑既消,固不可执言热毒。秋凉日至,又何堪妄用寒凉?凡若此者,既不知人事,又不知天时,失之远矣。害莫甚矣。当因予言而熟思之矣。

小儿血气未充,亦如苗萼之柔嫩。一或伤残,无不凋谢谢。故平时最宜培植,不可妄行消导。其或果有食滞胀痛,则宜暂消。果有风寒发热,则宜暂散。果有实热痰火,则宜暂清。此不得不治其标也。舍此之外,如无暴急标病,而时见青黄羸瘦,或腹膨微热,溏泄困倦等证,则悉由脾肾不足,血气薄弱而然。而时医见此,无非曰食积痰火,而但知消导,尤尚清凉,日消日剥,则元气日损,再逢他疾,则无能支矣。此幼科时俗之大病,有不可不察者也。

小儿痘疹发热,此其正候。盖不热则毒不能透。凡其蒸热之力,即元气之力,故自起至化,自收至靥,无不赖此热力为之主,是诚痘疹之用神,必不可少,亦不必疑者也。惟是热甚而毒甚者,则不得不清火以解其毒。然必有内热真火脉证,方可治以清凉,此不过数十中之一二耳。如无内热,而但有外热,此自痘家正候,必不可攻热以拔元气之力,以伤脾肾之源。奈近代痘科全不知此,但见发热,则无论虚实,开口止知解毒,动手只知寒凉,多致伤脾而饮食日减,及靥时泄泻而毙者,皆其类也。此误最多,不可不察。

痘疮不起,如毒盛而不可起者,此自不救之证,不必治也。若别无危证而痘不起者,总由元气无力,但培气血,则无有不起。近见痘科凡逢此证,则多用毒药,如桑蚕、穿山甲之类,逼而出之,见者以为奇效,而不知起发非由根本,元气为毒所残,发泄太过,内必匮竭,以此误人,所当切省。

妇人经脉滞逆,或过期不至,总由冲任不足而然。若不培养血气,而止知通经逐瘀,则血以日涸,而崩漏血枯等证,无所不至矣。

凡**致伤,多为吐血失血,及或时发热,此真阴受伤之病。若但知治火,而不知治阴,则阴日消亡,而劳瘵反成矣。

痰证必有所因,是痰本不能生病,而皆因病生痰也。若止知治痰,而不知所以生痰,则痰必愈甚,未有可消而去者也。

膨满总由脾胃,脾胃虽虚,未必即胀。若但知消导,则中气愈虚,而胀必日甚矣。

气滞隔塞,总属脾虚不运,故为留滞。若不养脾而但知破气,则气道日亏,而渐成噎隔等病。

小水短赤,惟劳倦气虚及阴虚之人多有之。若以此类通作火治,而专用寒凉,则变病有不可测矣。

脉虚证热,本非真火。若作热治,而肆用寒凉,则轻者必重,重者必死。

病本大虚而治以微补,药不及病,本无济益。若疑为误而改用消伐则死。

病有缓急,效有迟速。若以迟病而求速效,则未免易医,易医多则高明本少,庸浅极多,少不胜多,事必败矣。

任医须择贤者,而于危急之际,尤不可苟。若彼宵小之辈,惟妄 已长,好翻人按,不幸遇之,多致淆惑是非,生命所系不浅。

经曰∶人迎盛坚者伤于寒,气口坚盛者伤于食。此本以阳明太阴之脉分言表里,而王叔和以左为人迎,右为气口,因致后人每以左脉辩外感,右脉辩内伤。岂左无内伤,而右无外感乎?谬甚!谬甚!一、经曰∶病生于内者,先治其阴,后治其阳,反者益甚。病生于阳者,先治其外,后治其内,反者益甚。

病患善服药者,闻其气,尝其味,便可觉宜否之优劣,固无待入腹而始知也。独悯乎无识无知者,但知见药服药,而不知药之为药;但知见医求医,而不知医之为医,亦可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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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8 20:17 2楼
《轩岐救正论》 [明] 萧京(公元1644年)

[卷之六 医鉴]时医即庸医
徐东皋云俗云明医不如时医。盖谓时医虽不读书明理。以其有时运造化。亦能侥效。常自矜云趁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又云饶尔熟读王叔和。不如我见病症多。里谚有云左心小肠肝胆肾。时来每日有千钱。所谓明医不如时医。良以有此也。卫生宝鉴有一医者一人病四肢困倦躁热。自汗气短。饮食少进。咳嗽痰涎。胸膈不利。大便秘。形羸。一岁更数医不愈。或曰某处有时医虽不精方书。不明脉候。看症极多。治无不效患者信而延治。及至诊之曰此病食滞。予治多矣。许必效。遂灸肺俞。药以蠲饮等丸并消导之剂。不数服大便泄泻。加以腹痛。饮食不进而殁。经云形气不足。病气不足。泻之则重不足。此阴阳俱弱。血气皆尽。补之惟恐不及。反以小毒之剂泻之虚之又虚损之又损不死何待夫明医治病先审岁运太过不及次察形气勇怯之殊病有虚实浅深在脏在腑之别治有缓急反正之异况医为人之司命。不精则杀人。今之患者不达此理。委命时医。其与自暴自弃。甘填沟壑者何异哉。嗟乎如此庸流。滔滔皆是。其奈之何。
2010-01-08 20:19 3楼
“福医”、“时医”故事

所谓“福医”、“时医”指的是历史上一些主要依靠“运势”从事医疗的民
间医人,其医术不高,但却往往是患者的首选,患者更多地期冀以其运气而非医术治
疗自己的疾病。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一在于古代医人整体水平长期徘徊于一个比较平
庸的层面,使得患者既离不开医人,又在求医过程中怀有强烈的侥幸心理和神秘主义
观念;二在于古代医人的水平缺乏客观权威衡量标准,助长了患者择医时的撞大运心
理。这一现象贯穿于唐以来的中国历史。在缺乏详尽医案史料的情况下,以民众求医
心理为切入点,可以使我们大致把握古代民间医人的整体水平,并且对古代民众生活
质量有进一步的了解。


医疗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医学发达程度和医疗从业人员水平是影响
一时一地人民生活质量的重要因素。到目前为止,一般的医学史著作谈到我国古代医
人水平时总是给予热情洋溢的评价,列举许多著名古代医学家成就来证明我国传统医
学所达到的高度。但是,少数医学家的成就未必能代表整个医疗从业人员的整体水平
,而且过多渲染名医事迹会产生负面效应,使我们不能准确把握古代医人阶层整体水
平,从而无法对古代社会生活质量作出客观评价。本文将从古人求医心理入手,争取
对古代医人的整体水平做一个较为清晰的评价。

开始论述前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首先,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官方医疗机构都
无法满足民众医疗需求,为数众多的游医(也就是所谓闾阎医人、草泽医、铃医、游
方郎中)才是社会医疗的主要承担者。因此,本文的研究视角主要集中在民间医人身
上。其次,这里所谓“水平”高低不是以现代医学水平为参照对象,而是以时人认可
的疗效为衡量标准。[1] 再次要说明的是研究途径,判断医人疗效最准确便捷的方法
是依据医案进行量化分析,但明清以前各时代留下来的医案很少,不足以支持统计学
上的分析,而且即便是明清医案,也往往由于选择性的收录而造成医案客观性的破坏
,无法进行有效094的统计。本文将另辟蹊径,由人们求医心态的角度来考察医人的
整体水平。
2010-01-08 20:20 4楼
一、福医、时医——民众求医心理中的运势观



目前可以见到的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医案是《史记》卷105《扁鹊仓公列传》中的
“淳于意医案”,淳于意是西汉名医,因担任齐国太仓长,因此又被称为“仓公”。
汉文帝四年(前176年),因罪被押解到长安,赖女儿缇萦上书感动文帝而免遭肉刑
。文帝看来对其医术很有兴趣,特地下诏向他询问:“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
其书无有?皆安受学?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其病之
状皆何如?具悉而对。”于是淳于意写了一份很长的“医案”作为回答。

淳于意所列医案凡25条,其中患者死亡的有10条,治愈率为60%。这个医案是淳
于意日常医疗活动的真实反映吗?淳于意上书中有一段话值得注意:“他所诊期决死
生及所治已病众多,久颇忘之,不能尽识,不敢以对。”看来淳于意尽可能真实描述
了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医疗活动。25个医案似乎少了点,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部
分医案记忆不全不敢妄对,二是淳于意并非职业医人而是官员,并且为人高傲,不肯
轻易接诊, “或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1],(卷105)所以其积累的医案总
数不是很多。综合以上可以说60%的治愈率基本能反映淳于意的医疗成效。这样的治
愈率在中国古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大部分医人达不到这个水平。《颜氏家训
》卷5《省事》这样形容那种“博而不精”之士:

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
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
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如此之类,略得梗概,皆
不通熟。

颜之推这里提到“医药治十差五”,前后类比,可以看得出这是形容其人之干庸
,可见50%的治愈率可能就是当时医人的中游水平。孙思邈的话也能支持这个推断,
《备急千金要方》卷1云:

古之医者,自解采取,阴干曝干皆悉如法,用药必依土地,所以治十得九,今之
医者,但知诊脉处方,不委采药时节,至于出处土地、新陈虚实皆不悉,所以治十不
得五六者,实由于此。

所谓上古医人“治十得九”没有什么史料能证实,只能说是传说,是中国传统的
崇古思想的体现。这里提到的医人“治十不得五六”,即治愈率大致为50%(可能稍
弱)。而且按照孙思邈的说法,这里面还包括了许多名医,那么普通村野游医的水平
就更可想而知了。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阐明,即这种治愈率与现代医学中的治愈率没有可比性,现代
医学的治愈率以具体的病种、就医前病情的轻重、病程长短、病人的体质、年龄作为
考量因素,古人缺乏这样的概念,医案也极少有如此详细的统计,更为重要的是,由
于古代游医没有明确的分科,[2] 在行医过程中对所遇到的所有疾病都大包大揽,一
些疾病本来就不致命,依靠一些简单的技术就可以治愈,这样就“拉高”了其治愈率
。如此综合考量,我们对古代医人的疗效还要再估低一些。

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医人整体水平平庸的后果是打击了其求医问药的积极性,《
汉书》卷30《艺095文志》:

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辩五苦六辛
,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
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故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所谓“中医”乃是指“中等的医疗效果”,或者说等于得到了“中等水平医人”
的治疗,这句民谚乃是对医人的嘲讽,反映出当时社会对医人整体水平的不信任,认
为有病不治,也强于被庸医误诊。此民谚流传甚久,自西汉延续到近代,北齐宋侠曾
经将此谚涵盖范围有所缩小,专指伤寒, 《经心录》:“伤寒病错疗祸及,如反复
手耳,故谚云‘有病不治自得中医’者,论此疾也。”[3] 不过后世显然还是延续汉
代说法,泛指所有疾病的治疗,例如《隋书》卷34《经籍志三》:“(医人)其善者
,则原脉以知政,推疾以及国。《周官》:医师之职‘掌聚诸药物,凡有疾者治之’
,是其事也。鄙者为之,则反本伤性。故曰:‘有疾不治,恒得中医。’”宋代苏辙
《栾城后集》[4] 卷11《宇文融》条:“古今善言医者患医之难,以为有病不服药,
常得中医。盖良医不可必得,而愚医举目皆是。愚医类能杀人,而不服药者未必死。
”持有这种信念的社会,必然是医人水平总体平庸的时代。

医人水平平庸,可是患者又不能完全离开医生,更何况医人中也时有技术高超者
,能不能碰到则属于运气问题,这种情况促生了一种奇特的现象,那就是“福医”观
念。所谓“福医”,重点在其“福”气而非其“医术”,这个词汇首见于唐代,《太
平广记》卷219引《玉堂闲话》:

长安完盛日,有一家于西市卖饮子。用寻常之药,不过数味,亦不闲方脉,无问
是何疾苦,百文售一服。千种之疾,入口而愈。常于宽宅中,置大锅镬,日夜锉斫煎
煮,给之不暇。人无远近,皆来取之,门市骈罗,喧阗京国,至有赍金守门,五七日
间,未获给付者,获利甚极。……近年,邺都有张福医者亦然,积货甚广,以此有名
,为番王挈归塞外矣。

医人可以水平低下甚至不解医药,但病患却看重其“福气”,像这个西市卖饮子
者,本身毫无医术,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其饮子十分有效,被认为是一个“福医”,
其“福”主要体现在莫名其妙的高治愈率上,甚至可以说越是莫名其妙越是可以体现
出其“福”的神秘和不可抗拒。从该段记载来看,当时“福医”已然是一类医人的统
称,这些人大概皆为医术不甚高明、但是运气奇佳之属,求医者认为能借此沾光,以
其运气而非医术治疗自己。“福医”现象的出现,实在是古代医人水平参差不齐、患
者求医问药时“押宝”心理的体现。在这里,“疗效”与医人“水平”这两个原本密
不可分的部分完全分离了,疗效被赋予了运命观的神秘色彩。

甚至医人阶层自己也持有类似的神秘主义观念,宋代洪迈《夷坚志》[2]甲卷9“
王李二医”条记载抚州有两个有名的医人,一姓李,一姓王。李为崇仁县某富人治病
未愈,于是推荐王,王以水平逊于李而力辞,李云:“吾得其脉甚精,处药甚当,然
不能成功者,自度运穷,不得当谢谢钱,益故告辞。”王去后,除了少数几处外,并没
有改变李氏处方主要成分,结果病人竟然痊愈。可见当时医人也认为“运气”足以左
右医药疗效。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患者自身性灵也可以决定疗效,孙思邈《备急千金要
方》卷7《风毒脚气》:“凡脚气病枉死者众,……世间诚无良医,虽有良医,而病
人有性灵堪受入者更复勘少,……今有病者有受入性,依法使余治之,不过十日可得
永瘥矣。若无受入性者,亦不须为治,纵令治之,恐无瘥日也。非但脚气,诸病皆然
,良药善触目可致,不可使人必服,法为信者施,不为疑者说。”

“福医”观念延续甚久,明清人或谓之“时医”,“时”字为“走时运”之意,
《古今图书集成·096艺术典》[3]卷523明人徐春甫《古今医统》“时医”条:

俗云“名医不如时医”,盖谓时医虽不读书明理,以其有时运造化亦能侥幸,常
自云“趁我十年时。有病早来医”。

有趣的是,人们认为福医的造化也有穷尽之时,正当其“时”才能有效,故有“
趁我十年时,有病早来医”之说。清代曹去晶著《姑妄言》[4]第二回:“但那时医
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
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
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再例
如清邵之棠主编《皇朝经世文统编》卷99《格物部五·医学·论中西治疾之法不同》
:“其有稍著名誉,号为‘时医’者,辄声价自高,非重聘不至。平日居移气养,移
体高视阔步,无异达官贵人。然叩以脉之浮沉迟数而不知,问以药之攻补寒凉而未悉
,惟恃十年运气,得以坐致万金。”看来所谓“时医”的运气一般都被认为是十年左
右。

这种“时医”和福医一样,都是医术低下者,故而常成为名医们的嘲讽对象,明
张景岳《景岳全书》[5]卷3《论时医》:“时医治病,但知察标,不知察本,且常以
标本借口,曰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是岂知《内经》必求其本之意,故但见其所
急在病,而全不知所急在命,此其孰可缓也?孰当急也?孰为今日之当急?孰为明日
之更当急也?缓急既不知,则每致彼此误认,尚何标本为言乎!”《薛氏医案·外科
枢要》[6]卷1《论疮疡阳气脱陷》有一名陈逊者陈辞,云仰赖薛已治好其妻之病,“
病妇非翁,必误入鬼录矣,谨附此以告后人,毋为时医之误”。这些虽然都是对时医
、福医的嘲讽与批评,但也能从侧面证明当时民众盲目信赖“时医”现象的普遍与顽
固。

我们必须指出,“福医”、“时医”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庸医”,应该说福医、
时医是一部分被神秘化了的庸医。民众对他们的迷信是根深蒂固的,甚至可以说其心
理已受到福医、时医头上“运势”光环的压迫,以至于当“福医”、“时医”失手的
时候,患者往往向内而不是向外寻找未能痊愈的原因,例如清代龚炜撰《巢林笔谈》
[7]卷4《吴中时医》:“吴中时医某,始以痘科得名,渐及大方,名益噪;负技而骄
,不多与金钱,虽当道或不赴,时亦以此受辱。服其药者辄见杀,而名不少损,盖小
效归其功,大害委于命,一任其轻心躁气,不惜以身命尝者,踵相接也。”疾病痊愈
,人们习惯于归功时医,一旦殒命,则归于定数。迷信至此,已是可悲至极。
2010-01-08 20:32 5楼
二、“福医”、“时医”产生的土壤



福医、时医现象的产生,主要是因为中国古代医人整体水平的平庸造成民众遇见
明医的几率甚小,使得人们求医问药往往带有撞大运的侥幸心理,久而久之,民众心
理上认为与其依靠自己的运势寻找明医,不如把运势寄托在大家口耳相传公认的“福
医”、“时医”身上,期冀其强大的运势能为自己消病祛灾。下面我们通过唐朝来看
一看民间医人的具体状况。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段,是因为“福医”现象正是起自于这
个时代,而且这个时段的医人状况也比较具有代表性,历代医人皆与其大同小异。

(一)民间医人阶层存在的主要问题。

唐以前,民间医人和官医在名称上没有大的区别,到了唐代,由于官医的自成体
系,使得民间医人有了区别于官医的名称——闾阎医人。所谓闾阎医人,后世又谓之
“铃医”、“草泽医”、“游方郎中”等,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例如扁
鹊“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
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1](卷105)云游四方,就是一个典
型的闾阎医人。唐以前的民间医人状况由于史料的匮乏无法备述,而唐代的闾阎医人
则可根据现有材料大致勾勒其面目。除了医学水平、思想的历史局限外,还有以下一
些缺陷阻碍了唐代医人阶层整体水平的提高与发挥。097

1. 医巫并行。这是中国古代长期存在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很多学者都或多
或少进行过论述,[5] 如廖育群先生指出:“就中国而言,至少在从汉到唐的历史阶
段中,医学体系中的科学内容(物理与化学的治疗方法及相关理论)与咒禁疗法是呈
平行发展之势的。”很多闾阎医人在施展医术的同时也进行咒禁卜筮,集医、巫、卜
角色于一身,《备急千金要方》卷1《序例》: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
》、三部九候、五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
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
《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若不尔者,如无日夜游,动致颠
殒。

这里公开提倡医人要兼通医学卜筮。现实情况也确实如此,《太平广记》卷86“
抱龙道士”条引《野人闲话》:“灌口白沙有太山府君庙,每至春三月,蜀人多往设
斋,乃至诸州医卜之人,亦尝集会”,后来遇一仙人云:“诸人皆以医卜为业,救人
疾急,知人吉凶,亦近于道也。”这句话是闾阎医人们职业特点的高度概括。自古以
来“医”、“巫”往往并称(甚至经常把“医”写作“盟”,唐人亦不例外,《隋书
》卷78《艺术传序》云:“医巫所以御妖邪,养性命者也。”《旧唐书》卷106《李
林甫传》:“扶疾从幸华清宫,数日增剧,巫言一见圣人差减。”《刘禹锡集》卷10
《答道州薛侍郎论方书书》:“愚少多病,犹省为童儿时,夙具襦裤,保母抱之以如
医巫家。”

而《北梦琐言》的一个故事则能生动地反映闾阎医人的外观形象。后唐庄宗皇后
刘氏少时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多年后父亲来寻,刘氏恨其寒微而不肯相认,而其父正
是一个闾阎医人。庄宗后来就拿这个开玩笑:“庄宗好俳优,宫中暇日,自负蓍囊药
箧,令继岌破帽相随,似后父刘叟以医卜为业也。”这幅画面应该能够反映唐、五代
游医的形象——身背医药和卜筮工具,师徒相随,风尘仆仆。

2. 技术上分科细致,但罕有通达。《千金翼方》卷26《针灸上》:“且夫当今
医者,各承一业,未能综练众方,所以救疾多不全济。何哉?或有偏功针刺,或有偏
解灸方,或有惟行药饵,或有专于禁咒。”从孙思邈的批评中可以看出,民间医师的
分科和官方医疗机构差不多,比较细致,但是往往偏持一技,罕见全才。造成这种现
象的原因估计在于当时的医学教育还是以师徒传授为主,因此见识非广,未能通达。


3. 竞争激烈,相互闭塞,缺乏交流。《备急千金要方》卷1《治病略例第三》:
“古来医人,皆相嫉害,扁鹊为秦太医令李醯所害即其事也。一医处方,不得使别医
和合,脱或私加毒药,令人增疾,渐以致困,如此者非一,特须慎之。宁可不服其药
,任其天真。不得使愚医相嫉,贼人性命,甚可哀伤。”医人之间的竞争已经到了如
此骇人听闻的地步,足以反映其激烈程度。但是竞争并没有使得医人们争相改良医术
,反而造成严重的技术保密、封锁,医疗界缺乏经验技术交流:

《千金翼方》卷5《妇人一·妇人面药第五》:“面脂手膏,衣香藻豆,仕人贵
胜,皆是所要。然今之医门,极为秘惜,不许子弟泄露一法,至于父子之间亦不传示
。”《唐国史补》[6]卷上:“白岑尝遇异人传发背方,其验十全。岑卖弄以求利。
后为淮南小将,节度使高适胁取其方,然终不甚效。岑至九江,为虎所食,驿吏收其
囊中,乃得真本。太原王升之写以传布。”这位白岑为节度使所迫而献药方,但是却
打了埋伏,没有献出真正的药方。至于孙思邈所说的“江南诸师秘(张)仲景要方不
传”[8](卷9)一事更是广为治医史者所熟知,所谓“仲景要方”乃指治疗伤寒病药方
,事关万千民庶之健098康,但是却被少数医人把持,所为自然是一己之私利。需要
指出的是,这是整个历史上中医界之痼疾,并非唐代所独有,民国初年著名医生连伍
德说:“数千年来,吾国之通病,偶有所得,秘而不宣,则日久渐就湮灭。”[9] 医
学是高度倚赖经验积累的学科,这种缺乏交流的状况无疑是医学发展的障碍。

4. 贪利。史料中常见医人贪婪之描写,《抱朴子内篇》[10]卷15《杂应》:
“医多承袭世业,有名无实,但养虚声,以图财利。”《千金要方·本序》: “吾
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闾阎医人既然以经济利益为中心,自
然会同商人一般逐利奔走,繁华都市是他们的首选,唐人有云:“异人多在市肆间”
,[7] 所谓“异人”指那些有某种技能的术士、僧道,多半与医疗相涉。例如杜牧为
了给弟弟寻求治眼良医而计划去扬州,原因就是“扬州大郡,为天下通衢,世称异人
术士,多游其间”。[11](卷16) 在这种情况下,偏远、贫困地区自然会受到闾阎游
医们的冷落,再加上官方医疗机构的不健全,偏远地区民众医疗资源的匮乏就可想而
知了。

以上这些弊端,使得民间医人整体水平发展受到抑制,加上当时医学思想和技术
的局限,医人阶层的社会作用有限,水平参差不齐,而且平庸者居多数,助长了“福
医”观念的形成与蔓延。


(二)民间医人水平缺乏客观、权威的衡量标准。

中国古代官方医人有专门的考核标准,例如唐代官方医人分科定期考核,太医署
医学生也要依据成绩补替医官,[8]历代规定皆与此类似。但是民间医人呢?我们不
否认他们当中有优秀者,[9]但是民众如何能从众多的游医中分辨优劣呢?中国历代
王朝没有认真地制定过针对民间医人的考核标准,只有在出现医疗事故后追加的司法
处罚。[10] 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民间医人的培养体系一直以私相传授为主,学校
教育始终没有成为主流。[12]在这种情况下,医患关系中出现了“择医”、“试医”
现象,宋张杲著《医说》[13]卷8《病不可治者有六失》将“不择医”列为患者六大
忌讳之一。清徐大椿(灵胎) 《医学源流论》[14]卷下《病家论》也将“不问医之
高下即延以治病”列为患者“十误”之首。古人甚至还故意设置难题“试医”。《苏
轼全集》第17册《求医诊脉》指出:“士大夫多秘所患以求诊,以验医之能否,使索
病于冥漠之中,辨虚实冷热于疑似之间……,吾平时求医,盖于平时默验其工拙,至
于有病而求疗,必先尽告以所患,而后求诊……虚实冷热先定于中,则脉之疑似不能
惑也。故虽中医,治吾疾常愈,吾求疾愈而已,岂以困医为事哉。”有学者也对明清
、民国时期医患关系中严重的“择医”现象进行过分析,[11] 雷祥麟先生指出:“
在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医疗的主体是病人,病人自主地择医而求治,医生是被动地
提供医疗服务。病人这方全家都会参与医疗过程,而且握有最终决定权。”这迥异于
现代社会医生享有绝对权威、病患被动接受治疗的状况。在患者具有选择医人乃至治
疗方案099绝对权的情况下,医疗的连续性得不到保障,医人面对患者的首要目的不
是治疗而是怎样讨得患者欢心,这对于医疗成效有莫大影响。所以“医患关系”成为
上述学者们十分关注的问题。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这这样一个问题,即不论是蒋竹山先
生研究的祈彪佳家族,还是古克礼研究的《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及其亲友、雷祥麟研
究的晚清民国时期屡屡择医的病患们,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不属于下
层民众,“试医”、“验医”、“困医”多数情况下是上、中阶层的举措,而占人口
大部分的下层民众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条件,他们恐怕只有一个选择——投靠名气大的
医人,这样就往往委命于福医、时医们的“运势”,因为这种“运势”已经在人们口
耳相传中得到了无数次的“确认”,这不是唯一、却是他们最可“依赖”的择医标准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欧洲的历史,虽然在16-17世纪以解剖学和血液循环理论为标
志的医学革命开始之前,欧洲医学水平并不见得比中国更高,但是在中世纪时,欧洲
大学里已经有了医学专业,许多大学尤其是德国的大学对学生获得医生资格有严格的
要求,而且,当时出现了一些颁发行医资格的机构和组织,主要有教会、行会、医学
会、城市议会等,[15](P117-123)这样就为民众提供了一个衡量医师水平的客观标准
。而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这样的机关和组织,医人学业、功力皆无可客观衡量且明白易
见之标准,此种状况无疑对“福医”、“时医”现象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西学东渐
的清代后期,这一对比体现得更为明显,《皇朝经世文统编》卷99《格物部·医学·
论中西医学之不同》:


但华人习医,或得自祖传,或获从秘授,终不外口耳之学、摭拾之功。否则学儒
不成,因而涉猎熟读(汤头)歌诀,便挂招牌,此不但医理之精微未能领会,即脉理
之虚实亦未克分明也。若西人则学有专营,功无泛骛,物物皆资考镜,事事必本躬亲
,童而习之,壮而行焉。复由医院考试而来,兼有医生荐书为据,故其权甚大,其望
极尊,非若华人医生夫人皆可为之也。

西方国家医生专业能力“由医院考试而来”,并且有“医生荐书为据”,这样就
在医人学力、能力两方面为社会提供了衡量标准,而中国传统医人“学”则来自于师
、父,“业”则自行挂牌悬壶,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患者择医如同雾里看花,医人自
身权威性也得不到保障,《皇朝经世文统编》卷99《格物部五·医学·论中西治疾之
法不同》:

若西医则不然,其习学也,必由小学校渐升至中学校,洎得入大学校,卒业试之
而可,然后授以凭证,使之行道济时,当入塾之初,医师先授以剖解尸骸之法,俾知
人之脏腑骨格、血气筋骸,了然于心,如指诸掌,而后使其辨别药性,析及毫芒,必
至学业有成,始示以诊治之术,故常有青年就傅至须髯如戟,犹侪弟子之班者。惟欲
求其习之精,故习之不得不慎也。若病者则既延某医,即笃信其说,从无有今日倩甲
施治、明日又延乙诊之者。诚以医派既同条而共贯,虽屡经数医辨难,药方终略无所
殊,更何必徒乱心神,以病者为习射之鹄哉?乃华人则不知此理。每逢小极。初必延
近处医者切脉开方,谓可以省医金、免周折也。及药之不效,则改延略有名望曾愈数
人者,或则同时延二三医,令其将药味病情互相商略,直至病已危殆,诸医皆束手咨
嗟,于是不惜巨金,遍延学有根柢、名不虚传之医生治之,而已梦应膏肓,终苦无能
为力,吁嗟晚矣,悔无及矣。

“医派既同条而共贯,虽屡经数医辨难,药方终略无所殊”,这正是西方医学摆
脱希腊盖仑医学体系形而上学阶段、走向实证科学主义阶段之后的形态,折射出医学
教育学校化和医疗资源管理标准化后的成效。惟有政府或者行会组织建立起权威的医
生从业资格审查标准和程序,才能使医人水平高低有客观的判断标准(以学历或执业
资格证书等为表现形式),这样,获得“凭证”的医人水平将较为整齐,权威容易建
立,而医生对病人的权威一旦建立,那些有财力、权力的患者将不再热衷于频频换医
。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了简单明白的医人水平衡量标准,广大基层社会民众将不再
需要投靠医人的“运势”。无怪乎随着20世纪以来中国建立起现代化的医疗资源管理
体制,自唐代开始延续1000多100年的“福医”、“时医”观念如热汤沃雪,迅速消
融了。

综合以上作一总结:千百年的中国历史上,民众对医人的医术缺乏足够的信心,
在求医问药过程中有很强的运势观和侥幸心理。这种现象产生的主要原因就是民间医
人的水平一直在一个比较平庸的层面上徘徊,其“治愈率”按照当时的标准来说大约
为五成,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低于它会造成民众对医学丧失信心,转而求助鬼神,
而不多不少的五成治愈率可谓有“鸡肋”之效,一方面使人们不能完全离开医人,一
方面又促使人们产生强烈的撞大运心理,“福医”、“时医”观念正是这种侥幸心理
的扭曲反映。民众追求的多半不是医人的医术,而是那种神秘莫测的运势。而医师水
平、从业资格长期缺乏客观、权威衡量标准的状况更进一步推动了福医、时医观念的
延续。通过本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对古代民众——尤其是占人口大多数的基层民众—
—生活质量有进一步的了解。(扫描校对:zhujingjin.blogcn.com)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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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美]罗伊·波特等. 剑桥医学史(中译本)[M]. 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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