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土鸡

有没有土鸡
作者: 于坚
2010-01-20 21:02:20
来源:南方周末



于坚


今天几乎每个中国餐桌都在问,有没有土鸡?别以为这种小问题无足轻重,这比绿党们的努力有力多了
中国人不迷信《圣经》里面许诺的那种天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国的天堂就在大地上。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们迷信的是大地天堂,是守成,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经验。“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轼)这种迷信今天日益被“彼岸化”着,越来越接近形而上的天堂了。“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秦观)已经不是现实,而是彼岸,是理论。斜阳院落已经拆干净,最后的“卖花声”,也将被城管消灭。但那个“道法自然”的古老的迷信依然在影响着我们关于生活的信念。
某次开会,我与一江浙某商会会长同坐一桌,他是千万富翁,生产建筑材料的。那是在云南某县,现代化程度尚低,端上来的大多数是山茅野菜,云南叫“新鲜菜”。还有一只翘着肥臀的土鸡,餐馆老板专门交代,鸡是上午才从20公里外的寨子买来的,农民养的,满山乱跑,吃虫子,和野鸡差不多。下箸时,富翁胃口大开,不停地劝大家多吃,说是,土鸡,真正土鸡,别处你吃不到的。大快朵颐,吃得很凶猛,大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焦虑感。此公腰缠万贯,似乎只是为了吃到新鲜菜而缠。还说,老了,要到这里来买房子养老。这里是哪里?穷乡僻壤,全城没有一部电梯!我的一位诗人朋友,曾经给离休的高级领导人讲外国文学,休息间,领导人端来一盘苹果,说,这是原生态的,没有污染的,多吃啊。那位领导地位极高,也说这种话,因此我的朋友记住了。
其实今天几乎每个中国餐桌都在问,有没有土鸡?知识分子以为,信念,就是《圣经》里的那类言论,或者高更的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之类。“有没有土鸡”这种话太平庸了,怎么指引生活的信念呢?不一定,它来自中国那个古老的“道法自然”的传统。几千年来,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已经不是老子们高深莫测的太上真言,已经流淌在中国人血液深处,潜在地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
民以食为天,在中国,“新鲜的”“土的”“朴素的”那就是可以信任的,那就是天。“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返本。”(刘勰《文心雕龙》)这个时代,反自然的东西虽然甚嚣尘上,“恶文太章”,但它从来没有赢得人们打心眼里的信任。即使满世界的钢化玻璃、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硅胶产品、汽油……已经创造出一个同质化的第二自然,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但它依然没有获得人们的信任,没有获得人们关于“生活天堂”之基本标准的认可。人们只是逆来顺受罢了,因为上善若水。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反自然在今天就是时代之水,人们随遇而安。人们也许不会像西方人那样去把“道法自然”变成绿色组织的行动纲领,但他们会日复一日地向每一张餐桌小声询问,有没有土鸡?别以为这种小问题无足轻重,这比绿党们的努力有力多了,它就是所谓的“道枢”,最终会使反自然的种种神话和铁定现实打折,甚至烟消云散。
(作者为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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