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春秋--这些历史与中药有关

2010-05-06 11:27 楼主
转自天涯 江南药师

1.神农断肠

听过一个脑筋急转弯题目,问神农的遗言是什么,答案是“这草有毒!”当时只觉有趣,但之后仔细想来,却觉得渐渐沉重,再笑不出。

古来传说的三皇五帝究竟是哪几位,千百年来史家各说各的一直没个定论。三皇有的说是天皇、地皇、泰皇;有的说是天皇、地皇、人皇;还有的说是燧人、伏羲、神农;或者伏羲、女娲、神农·····如果撇开实在太缥缈的天皇等几位,神农无疑是其中最没有争议的一位上古圣皇。

相对已存在四十多亿年的地球,人类满打满算几百万年的历史不过只是电光石火一刹那。如果地球有知觉,如今看着人类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挖挖掘掘轰轰炸炸、欺凌邻居残害同类,搞得一片乌烟瘴气,甚至弄破了自己的面皮臭氧层,疼痛羞恼之余它肯定会大惑不解这些暴发户般的新贵是从何获得的这般神通?——当初,比这些两脚直立的小生灵庞大凶猛不知多少倍的恐龙混了一亿多年也没见多大长进啊!可饶是科技如此发达,人类对自己从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几千年经历也还是只能摸索着猜测着,弄个三四成明白(此比例没有依据,纯属个人感觉)。至于文字出现之前的很多人和事,更是注定成了永远没有谜底的迷——混沌成一块冷冰冰的化石、一爿乌蒙蒙的陶片、一捧不及细看便消散在风中的劫灰。

神农便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人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想搜寻一些他和他所在时代的资料,可最终无奈地发现,这人间,早已经没了此人任何可靠的痕迹。他就是司马迁。《史记》中“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一句话,包涵了多少的惆怅与遗憾。

但有些人是必定要在后人的传唱声中复活的,神农也是其中之一。

后世的典籍中,不时又出现了很多有关神农的条目,唐史家司马贞的《补史记·三皇本纪》可算是较详细的,说“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娲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云云。当然,也必不可少地收入了那个著名的典故:“(神农)始尝百草,始有医药。”

关于此典,记载更早更细的是《淮南子·修务训》:“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蠬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燥湿肥硗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这数字简直使人怀疑当时是不是有人跟着数了一整天。

神农之所以成为神农,一来是他教民农耕粒食,二来便是他尝百草知药性,创立了医药学。

于是,他的结局便没有疑义,定然是尝草药太多,终于中毒不救,死了。

但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了神农的命,说法却也不少,可古老相传,元凶应该是断肠草。

断肠草又是什么草呢?又说不太清了。上海科技出版社的《中药大辞典》中,此名之下有十二种之多,著名的有雷公藤、草乌、狼毒等等。但最多人认为,这些家伙毒性还不够烈,夺了神农命的,八成就是那种更可怕的植物:钩吻。

钩吻是种卵圆叶开小黄花的藤,南方分布较广,多生在向阳处,并不起眼,但在行家看来却是世上极危险的物种之一。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这种草是“人间至毒之物,不入药用”,并说他在闽中亲见当地人有用这玩意自杀的,“但半叶许入口即死;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卒矣。”陶宏景更是对这药名做了一番形象的解释:“言其入口则钩人喉吻”,故称钩吻。

如果神农真的是不幸遇到了这种植物,那么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肯定是及其痛苦的。《本草纲目》载,此药“入人畜腹内,即粘肠上,半日即黑烂”。现代医学的表述是此药中毒后眩晕、言语含糊、口咽灼痛吞咽困难、肌无力、眼睑下垂、瞳孔散大·····

很快,死亡。

是什么原因驱使神农满山遍野地寻觅、咀嚼、品味着不知名目、不知作用——不知会不会要了自己命的草药呢?

后人看来,这简直是废话——寻药治病救命,还需要理由吗?

需要!那个懵懂神秘的时代,是谁首先发现,人身子难受了,可能不一定是鬼神作祟呢?是谁首先猜测,刚才还生龙活虎与自己一起争夺着撕咬兽肉的伙伴突然脸色发黑倒地抽搐,也许不是上天的惩罚呢?是谁最先怀疑,有人活得久死的安详、有人却短命死得痛苦可怕,或者不是祖先的意思,而是另有原因呢?

是谁,最早发现了,天意神灵之外,人自身避免不了会出故障——会生病呢?是谁,最早在绝境里也不服所谓的命定,一口咬定那不过是病,是可以挽回的呢?

或许,最早的启示可能从动物中来。一匹看上去虚弱不堪的野鹿挣扎着来到一片沼泽,喘着粗气东倒西歪,低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终于,它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叼起一株草,使劲嚼了起来,没多久,原本呆滞灰暗的眼珠竟然越来越亮,哆哆嗦嗦的四脚不知什么时候弹得笔直,再一会,它一声欢鸣,撒开腿箭一般地冲入了山林······

这一切,被某位躲藏在岩石后的猎手看在眼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垂下了已经瞄准的弓,若有所思;直到野鹿消失后,他才慢慢走过去,捡起地上被嚼残的叶片,细细看着,良久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地球如果有记忆,它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刻,就像不会忘记人类第一次从枯木中钻出火星那样:人类日后令它欣慰令它诧异令它恐惧令它痛苦的力量,源头之一,正是人类对这株不知名野草的凝视。

神农尝百草,其实有着巨大的意义,它意味着人类从此开始试图掌握身外的力量,试图控制神秘的大自然,来壮大自身,一步步逃离冥冥中鬼神巨大的魔掌,一步步走出听天由命的绝望——一点点汲取大地的能量来对抗冷酷无情的上苍!

但婴儿迈出的第一步,尽管意义巨大,毕竟还是蹒跚无力的。神农的时代,挑战隐藏着蛇虫猛兽、或者本身就比蛇虫猛兽恐怖的山林,几乎是赤手空拳的人类——后世传说,神农用来解毒的,不过是几片茶叶,这东西在我们的时代,连解酒都不能胜任——绝对是渺小可笑的。别说一日遇七十毒,也许只一毒就得要了命。

所以,神农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个组织、无数代人——一代代人类派出的、更可能是自愿的、以生命为代价探索绿色未知世界的开路先锋。

人类有个极可贵的优点:永远不想忘却为他们的幸福做出牺牲的先烈。但人类还有个缺点,就是也善于忘却,他们记不住太多的名字,或者,一路走来一路遗忘,原本就是轻装前进的需要。

因此,作为那群人的代表,神农出现了。他被尊为炎帝,列入三皇之一,受到了后人感恩式的崇拜。

人类又有个特点,希望自己崇拜的人越了不起越好,仅是英雄还嫌不够,还应该是更有力的、最好还要有神通保佑香火前虔诚跪拜的凡夫——现实的人类潜意识里甚至希望那柱香烟在纪念之余也发挥些实在的贿赂效果。

于是,后人传说里的神农便自然有了一些神力。连《补史记·三皇本纪》都记了,神农有一条神鞭,一打草药便能知道药性;不过根据却可能不过是干宝的《搜神记》:“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好事者甚至附会出了神农的神迹:“太原神釜冈中,有神农尝药之鼎存焉。成阳山中,有神农鞭药处(《述异记》)。”民间传说更要生动有趣,说神农是个玲珑玉体,能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身体就像后世的玻璃试瓶量杯蒸馏管,天生是为了做活体药物试验的,因而能明明白白知道草药如何进入人体、在哪里发挥作用。既然如此神奇,那么能终结这位神农生命的草药,必须得是天底下最毒烈的,挑来拣去,最终由断肠草背上了这个罪名。

理所当然,神农也就成了中国医药学的开山鼻祖。

人类还有个毛病,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古时的一切都黄金。得这毛病也有些年头了,孔子向往周公,周公向往尧舜禹。《淮南子》有句话,言词间含着讽刺:“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所以神农死后不知多少年又出现一部《神农本草经》也是很正常的了。一般认为,此书非一人一时之作,约是秦汉以来医药家不断增补,最终成于东汉。按理,此书与神农并无多大干系,不过翻了几页,却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此书载药365种,分为上、中、下三品。“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提到上药,说“无毒,久服不伤人,有轻身益气、不老延年”的功用,甚至有的药久服竟能“神仙不死”!

谁也搞不清,从神农时代到《本草经》时代之间究竟有多久,但无疑,到了《本草经》时代,人们已经对大自然中的草药有了个初步的认识,根据对人体的效果,将本无高低贵贱之别的生物界,硬生生地划分了等级:有高高再上的君王,有权重身贵的大臣,还有出力帮凑的助手伙计——你可见自然界中,曾有一花一木君临万草,发号施令排军布阵吗?

很简单,在当时人心里,等级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不仅人类本身应该有尊卑,天下万物,都应该有三六九等!

神农一株株品尝野草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拼上命去辨明药性,是不是应该得到些额外的待遇呢?比如,多得一条野猪腿如何?我想不会,多得肉也得有命享啊!神农不会不知道这点吧,他为什么从不停下脚步呢?

我想神农时,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还没有一个理解什么叫君王什么叫臣民吧。自然都说神农本人就是氏族头领,可韩非子不是说了吗,连尧舜禹都把当天下主看成是一件极辛苦的活计,弃之如敝屣,何况更早更艰苦的神农时代?

《淮南子》有句话:“尧瘦癯、舜黧黑、禹胼胝”,当然,还有一句:“神农憔悴”。憔悴的神农,慢慢品着野草时,应该不会想着分别手中草株的贵贱高下吧,在他看来,万草的区别只在于治人体哪里的病痛——

辨药治病尚且不及,神农可有闲心想过,某些神奇的草药,可能具有奇效,久服轻身益气、不老延年以至于神仙不死呢?

神农想到的,可能只是寻找草药的帮助以从神灵的打击里逃脱夭亡的厄运,而从不会想象自己也凭着这些草根树皮升了天做神仙吧。

从救命开始,分了君臣、想着成仙,人类到底是进步了啊。

《本草经》后,人类仍然要继续进步。君臣那套是走到头了,成仙也再没人梦想,但品尝却成为了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当我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在电视上见到美食节目,吞着涎水盯着美食家挑一筷入口,左右腮帮轻轻松紧,闭目微微摇头品味片刻后,用清水漱了口,拿白巾象征性地按按嘴角,微笑而优雅地开始点评时,不觉总要想起神农。

想象中,那是第几代神农呢?反正都是瘦癯黧黑胼胝憔悴的。他也闭着眼,美食家一般,仔细品味着,同时慢慢感受腹内的动静。等着哪个部位或痒或热或胀,或者,痛。

他慢慢咽着那株从未见过的草的汁水,味道很苦。根据经验,他猜想这种味道的草大概会是凉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该用来治疗哪些病呢?同时,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手紧紧抓着一把那种被他称为“茶”的叶子,因为入口之时这草在苦涩之中有股子辣味,经验也告诉他,有辛辣味的草木大多不是平和好惹的。

几乎是在他刚咽完最后一口草汁的同时,神农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痛,从舌头开始直接到达肠子,好像从咽喉里猛然被伸进了一双锋利的狼爪,在腹内狠命地乱抓乱挠,他立即想把 “茶”塞入嘴里,但竟然发觉,片刻间全身的力气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神农软软地倒了下去,剧痛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笼罩了他,他的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迷糊······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这就是他的宿命。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这株草。每次抹完嘴,他都猜测,下一株不知道会不会就是它。

他嘴角颤抖着,但已经不能说话,可他还是挣扎着睁大眼,对身旁的人比划了一下腹部;同时,他昏浊的眸子变成了一种冷冰冰的灰白。

身旁那人,看来还只是个瘦小的孩子,他目睹着这一切,却一声也不出,只是狠狠咬着唇,脸上却已是泪流满面。

许久,他终于擦干泪,弯下腰,从神农身边取过那只盛了半篓草药的竹篓。

从这一刻起,他成了神农。

老神农倒下的那一瞬间,地球好像微微停了一下,似乎连风也凝固了,满山遍野的草木在同一时间停止了摇摆。

如果草木有灵,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感到害怕。那种害怕就像最一位姑娘害怕着终有一天,会被赤身裸体地拖去游街。

原本,草木不应该恐惧,毕竟,地球上的几乎任何一株草的历史都可能比人类悠久。

但,草木确实也有理由恐惧。它们与人类之间其实在进行着一场战争,没有声息没有硝烟,却残酷而凶险:胜则自由自在自生自灭,败则千刀万剐受煎受熬;世间毒草,便是它们防守自身阵地的猛师悍将,那断肠草,更是悍将中的霸王。可天下可有哪株毒草,能抵挡住神农们简简单单的这一招呢——

管你是什么,轻轻采来,端详明白了,塞入嘴里,慢慢咀嚼。

反正,身后还有人准备着。

这世间,还有多少毒草呢?但只要出现在了神农眼前,无论胜负存亡,都必将成为俘虏——

即便是瞬息夺命的钩吻,也被发现了,以毒攻毒,外用可以治疗一些疥癞疔疮湿疹之类的皮肤顽症和风湿痛;近来还有人试着用来对付一些恶性肿瘤。

药店里的药厨便是这些俘虏的集中营。

药厨上一格格排列整齐的药斗,每格都囚禁着一种比人类历史悠久得多的植物或者动物,甚至还有亿万斯年不老的矿石。

药厨旁的墙上,往往有一幅画。画中是个慈眉善目的汉子,赤裸上身,腰间围着一圈树叶,手里执着一株草,微笑着向画外俯视着。

画中人就是神农。

从前很多药店都会挂一幅这样的画。

但好像从没有一幅是根据古籍记载的“(神农)人身牛首”而把他画成一个牛头怪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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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6 11:29 2楼
2.禹余粮

那时在学校,刚开始学中药,一群甫入行的半大孩子,面对药书上满纸半文不白、生涩拗口的性味归经功能主治,总是头痛无比。于是老师便传了一个窍门,说是别看中药神秘难记,其实很多功效从药名便可揣摩出几分。比如叫泻叶的,自然能泻下通便;称首乌的,无疑能补肝肾乌须发;夜交藤应该能治失眠;决明子、夜明砂不用多说能清热明目;益母草一看就是妇科良药;续断、骨碎补定然长于跌打损伤;被唤做伸筋草、千年健的一般都能祛风湿、强筋骨······

依此类推,不少药倒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下手学一种新药之前,都得先对着药名发一会呆,使劲猜测推理。

后来学到了禹余粮,我还记得当时刚一看到这个药名,脑海里便跳出了一个想法,这家伙,八成是收涩药,用来治人身上的水过多——泻泄之类的。

又蒙对了。

教科书上的禹余粮,指的是种矿石,用现代化学的名称叫做褐铁矿的,能涩肠止血,用于久泻久痢、妇人崩漏带下。后来翻药书,又看到这个名目下还有一种药,是植物,叫土茯苓。功用却是青霉素发明之前治疗梅毒的主药。那时有些奇怪,梅毒这风流病是明代才传入我国的,和大禹八百竿子打不到一起,怎么也得了这个名目呢?

于是仔细一看,土茯苓还有另一个作用:解毒除湿利关节,可用于风湿筋骨挛痛、疔疮痈肿等,此时方恍然大悟,这便和禹挂上钩了。

剥离了神秘面纱的大禹,可能是有风湿痛的。后世道人斋醮做法时诡异的步法,称为禹步,被附会成创自大禹,其实这反而透露了大禹可能并没有多大神通,只是个凡人,所以终于得了风湿——这病对于长年水中作业的人正是不可避免的职业病。这在古籍中也有记载,如先秦《尸子》云:“(禹)生偏枯之疾,步不相过,人曰禹步。”走路后腿跟不上前腿,拖着一瘸一拐,正是严重关节炎的症状!

但无论矿物的禹余粮也好、植物的禹余粮也好,药名得来却都是一样的,都说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吃饭时或是来不及或是一时吃不完,留了下来,便化成了这一种药。

看过一本有关风水文化的书,作者提出一个看法,说远古神话传说的女娲补天也好、大禹治水也好,其实都用洪水隐喻着一个作为原始人最可怕而又必须经历的劫难:生育时的生死危机,血崩或是难产。

这个看法如果联系禹余粮的功效:可用于妇人崩漏带下,似乎倒也更能自圆其说。然而不管那位作者如何论证,这个现实是不容抹煞的:我们的这个星球上,在人类的初年,确实发生过一场可怕的全球性大洪水。

证据是我们自己的古籍上比比皆是的记载,如《孟子》“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之类;还有考古学家气象学家地质学家生物学家的研究,说大约多少多少万年前,地球气候变暖冰川消融导致洪灾云云;更有力的证据是几乎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在原始神话中都提到了人类初生之时经历过一次濒临全体灭绝的洪灾。

甚至写入了《圣经》,那就是著名的挪亚方舟的传说。

尽管各个民族信奉的神灵不同,洪水传说却都大同小异,都是硕果仅存的善人靠着对神灵的虔诚得了启示,准备好大船或是有神龟相救,漂浮了若干天后,等到浩劫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而我们的传说却是大禹治水。

这传说相比漂流逃难多了一种悲壮,多了一份主动,但也总能给人一个疑问:

我们的先民难道不能也像其他民族一样,躲上一艘船,避开洪峰,等着上天息怒吗?何必要一代代苦苦在泥泞中挣命呢?

应该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的先民已经离不开这片土地!

或者说,当时世界上其他民族对土地的留恋,都没有我们的先民那么强烈。《圣经·创世纪》有段话,应该能揭示一二:那是上帝在降下洪灾之前,规定了挪亚能带上一起逃难的物种:“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于是——“凡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都一对一对地到挪亚那里,进入方舟。”查遍此节,可有一词一句提到另外一类生物的种子:庄稼?

很简单,当时的希伯来人,还主要靠游牧为生,他们可以离开一处已经不适宜生存的环境,去寻找另一处,而我们的先民,那时却已经进入了农耕文明,有了田地,有了家——还能随意抛弃家园远走他乡吗?

大禹时期华夏民族已经进入农耕文明,这是学者们早已证明了的。其实还有一个简单而有力的佐证:教人学会耕作的神农,早于大禹很多代。

其实农耕相比游牧、狩猎,要辛苦得多。著名历史学者美国人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引用另一学者的话说:“大量的资料表明,狩猎、采集者不仅有充足的实物,还享有大量的空闲时间,事实上,比现代工人、农民、甚至考古学教授所享有的还要多得多。”

辛苦还是次要,更重要的是,选择农耕,便意味着从此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失去了狩猎、采集的灵活与潇洒,即使与游牧相比,也失去了不少的剽悍和迅疾,禹和他们的祖先,为何选择了这条艰辛的道路呢?

很简单,农业,只有农业,才能有大量稳定可靠的食物,才能更有效地壮大部族。农业出现之前,人类对付无常的气候和命运的办法只有一个,根据生存条件自我调节人口,类似于后世的量入为出。而调节的办法却是残忍的堕胎、停止哺育或者杀死新生儿。农业的意义用斯塔夫里阿诺斯的话说,是“农业革命导致了又一次人口爆炸”。他算了一笔帐,人类进入农业文明后,距今10000年至2000年的8000年中,人口总数从532万剧增到13300万,与农业出现之前的100万年的人口增长数比,约增长25倍。

所以进入农耕,绝对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我们幸运我们有那么适合农业的气候,我们感激出现过神农等一些伟大的观察思考者,我们自豪我们曾经遥遥领先——但,进步也要付出代价:我们这片古老的大地,面对洪水时,要保卫的已经不再只是一条条生命,还有那富饶的田园。

后人提起那次治水,描述都很简单,说大禹的父亲鲧只会堵,结果连有能无限生长的神土息壤帮忙也是不成,只好换了大禹来,用疏导的方法十三年后终于大功告成。如此而已。

果真如此简单吗?或者换句话说,有着多年治水经验的鲧,竟会如此弱智机械吗?

水利是一门专门的技术,自古便是专家的活计,我自然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以门外汉的身份指手画脚。但读史时,一段纪录却令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看法。

西汉末年,黄河频决,水患严重,汉哀帝下诏“博求能浚川疏河者”,一个专家,贾让,应诏上书,提出了著名的治河三策。上策是不与水争地,而是顺水之势改河道,转移当着水流的民众,避高趋下,决口放河入海;中策是开渠引水,达到分洪、灌溉和水运等目的;下策才是“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对堤防修修补补。他认为,如用上策,虽然一时损失很大,却能一劳永逸:“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患”;而中策可以“富国安民,兴利除害,支数百岁”;如用了下策,那便永远“劳费无已,数逢其害”,再没个出头之日。

后世对此三策评论不一,但谁也不敢轻易尝试贾让的上策。其实,当时便有人反驳贾让,说如用了他的上策,结局将不敢想象:“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百姓怨恨”。

谁都知道,顺着水势因势利导,四两拨千金,是最简单也是最明智的做法。而堵,却是最愚笨危险的。贾让用了个比喻,他说“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水如果只靠着堵,就好像想叫小孩子不哭就塞住他的嘴,如果不马上停止,“其死可立而待也”!

但谁都得正视水路上那亿亿万万的“城郭田庐冢墓”!有几人、几个朝代,能做出如此大的决心,能承受如此大的牺牲呢?

想保住所有的局部利益,结局却往往是失去更多的利益,这个问题谁都看得到,但谁也没办法。公元前651年,齐侯召集有关诸侯会于葵丘,一大议题便是想解决各国自修水利,不计邻国安危,水患导致战争更多的情况。会上倒是立了盟誓,可盟誓自盟誓,会后各国仍自行其是。直到真正统一的秦汉帝国建立,才又一次在全局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亘古难题。

可谁也不敢放手让江河自由而下,一路浩荡奔流。

所以在黄河面前,一条下策用了几千年,堤坝随着淤泥水势上升,直到彻底成了一条高高在上的悬河。

我想这个难题一定也出现在鲧的面前,说不定,他面临的困难更加难以克服。或者说,鲧没有魄力牺牲眼前赖以为生的宝贵土地;或者说,他的下游部落,也一样舍不得神圣的田园,决不肯为鲧治下的洪水让出一条正路,并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战争。

正是土地捆住了鲧的手脚。所以鲧便只好手忙脚乱地用堵的方法,用土围子战战兢兢地守着那一块块长满了庄稼的田地,见招拆招,狼狈地与洪水缠斗,终有一日,堤防塌了······

禹的伟大,正是在于他看出了父亲做法的无奈和无效。在父亲灵位面前,他发誓,要接过这副世上再无人能承受的重担,并将用他的法子,完成这项大业。

终于,他成功了。

禹的成功与其说是由于他的治水智慧或者辛劳坚韧,也许不如说是凭借他的魄力和手腕。可能,治水过程中,对天下部族的协调、安置,甚至用残酷的武力强制推行,与他的凿山开河同样重要。

从父亲坟前启程的那天,禹便有了一张理想中可以让所有人安居乐业的整个天下的规划蓝图。

这张在禹手里实现了的蓝图,便是我们的“九州”。后世的所有宏功伟业、征战阴谋,轰轰烈烈也好、回肠荡气也好,猥琐龌龊也好,都在这个禹为我们开创的舞台上一幕幕上演。

是以禹为代表的先人,为我们从凶险的大自然手里夺回了土地。应该说,与天地斗,争夺生存权利的努力,从有人类以来便没有片刻停止过。当年女娲的补天工程其实也包括了治水:补天,不正是为了止住天漏,不再下雨吗?黄帝时,大战蚩尤,请旱魃来对付蚩尤的风雨浓雾,也可以看成是与自然灾害抗争。然而,直到禹的出现,才使我们看到,人类发展到禹的时代,这种抗争才真正有了现实可行性:补天,让天不再下雨,只能是美好的童话;用旱魃的旱灾来对付涝灾,也只是可怜的哀告祈祷——无论你有多虔诚,都只能听天由命。

如此艰辛,终于在大地上又一次站稳了脚,当然要更加珍惜。于是从此,另一场也从来没有停息过的争夺成了这个舞台上的主戏,那就是人类自己对土地和土地所产资源的争夺。

也许刚放下铲斧的大禹没喘几口气便投入了这场战争。从当年神农伐朴遂到黄帝伐逐鹿擒蚩尤,到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现在该由禹伐共工、有扈氏了。

战争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从这片土地上驱逐防碍耕作的捣乱分子,这种观念是十分明显的,如儒典里时不时提到的“放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投畀豺虎”,明明白白的说了,要把捣乱分子摒弃到遥远的四边,放逐到沼泽森林等蛮荒之地,与野兽为伍!

这种战争的性质和后世历代王朝都得谨慎地抵御游牧民族的骚扰一样,目的都是为了守护这块世代传承的大地、田园。

这种对田园的依赖和守护,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遗传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恋土情结。都说中国人安土重迁,迫不得已背井离乡,都要哭哭啼啼地挖一捧故乡的土,精心包好,随身带了方才一步三回头地上路。从此无论漂泊到哪里,想家时取土来看了,放在鼻端嗅嗅,晶莹的泪花中便似乎又看到了童年的田园。

这种感情往往是方舟上挪亚的后人所不容易理解的。永远不肯下船的海盗就是他们很著名的一支后代。

这种感情,已经渗透到了我国几乎所有的传统文化中。儒家向往的君子,应该是如大地般博大沉稳宽厚的,正如《周易》中的那句话:“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然,传统医学也被深深烙上了这个印记。

中医的基础理论之一是五行学说,就是用五行来概括说明人体各脏器的功能。中医认为,人体有两个基础是最重要的,是根本:一个是先天之本,肾;另一个是后天之本,脾。一个人健康与否,与这两者关系最大。虽然先天之本,也就是天生体质是极为要紧的,但更关键却还得是脾。有句老话,先天不足后天可补,指的就是即使天生体质虚弱,如果经过合理的调养,也是一样能够强壮起来的。如果自恃父母所赐的资本起居无节胡乱挥霍忽视养生,那么这人的寿命往往还不如一个先天不足的长——不是有句俗话,破碗倒经得起敲打吗?

肾,五行属水;脾属土。肾,主一身之水,输布调节全身水液;而脾,消化吸收饮食精华的同时,运化水液、统摄全身之血。一切水肿痰饮湿气之疾,都与脾功能失调有关,“诸湿肿满,皆属于脾”。

水,是先天的,我们不能选择;而土,却是后天的根本。所以土是根本中的根本。后世医家有一支便是专门发挥此理的,全力培土,被称为“补脾派”。

这个建立在保土疏导上的理论,不正是在人体内进行的一次治水过程吗?——诸湿肿满,不正是人体内闹洪涝灾害吗?

国人还有一个理论:“天人合一”,所以医理和治水理应该相通。《管子》有言:“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流通者也”。大禹的治水,也可以看成是对这片患了水肿病的大地的一次手术治疗。

当然,这个理论同样也适用于治国,有个著名的典故:“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有土才有国,治国先治水。

禹倚着一块大石坐着。他觉得有种虚脱般的疲惫。

他不会知道,后人传说中,他竟然能拥有巨大的神力,不仅自己能够随时化成一头巨熊,随随便便就能用坚硬的头颅顶倒一座挡路的大山,而且还能号令天上地下所有的鬼神蛟龙,指点之间便能劈山移峰。他只明白,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会累、会饿、也会生病。

近来走路越来越困难,每走一步都似乎有无数枚针在刺一般,几乎快迈不动步子了。他苦笑着看着自己消瘦的腿,由于多年浸泡在水里,颜色像死鱼般的白,瘦削,所以关节显得格外的庞大。

伙伴们正在前面那块十几丈高的巨岩前,有人凿,有人架着干柴烧,有人提着水准备泼向烧红的石壁。

岁月不饶人啊,禹用粗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揉着膝盖。这是第个几年头了呢?禹不觉抬起头,看着天。天灰蒙蒙的,不知多久了,一直是这样。

启,那没见过面的孩子,现在能开口叫爸爸了吗?他突然想到了儿子。想起儿子,禹不禁一阵酸涩。启给自己唯一的印象只有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那时他刚好率着部下经过自己家门前,他那时是多么想进去抱抱他,用拉渣的胡子轻轻刺刺他那嫩嫩的小脸蛋啊。可他最终还是咬咬牙,闭着眼走过了家门。

他不能停留啊,水势还大着呢,天下,天下人都盼着自己呢。

他觉得眼睛有点涩涩的,忙扭转头,盯着脚下的大水。

黄浊的水流荡漾着、盘旋着,时不时激起一个浪头。一些枯枝树叶漂浮着。

一时间禹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他眼里,世间的水流其实并不是水,而是一条条黄龙,而他的使命正是囚住这一条条暴戾的巨龙,夹着它按着它引着它走出山谷平原,一直走向大海。

他在感叹自己越来越老迈的同时,也感到了这条连最巨大的黄龙也一样在变得温顺驯服。

禹不再多想,取出怀里的冷饭团子,大口大口嚼起来,他不能休息太久。

突然,岩前一声巨大的炸响,伴随着一阵欢呼。原来是岩石终于裂开了。

禹立时放下饭团,抄起身边的石斧,敏捷地跑了过去。

这时他好像感觉不到了两腿的疼痛。

时间随着河水流逝。

树木抽枝发芽结果枯萎、再抽枝发芽······

鸟去鸟来,人歌人哭。

禹早已成为神话。

他遗下的饭团,却被万年的冷风吹成了化石。
2010-05-06 11:31 3楼
3.不死药

有种药,是翻遍历代本草方书都找不到的,但却又隐隐约约有个模糊的影子,云烟一般时不时在字里行间飘过,引诱着一代又一代人苦苦地埋头泛黄的书页间寻觅着它的踪迹。

也许,只有一种药书收载了这种药。

天书。

因为,这些人要寻找的,是不死药。

天书当然是仙人写的。

据说海外有仙山。

山在虚无飘渺间。

“启禀大王,我等这回终于见到了蓬莱仙山。”

高阶上,一双疲惫的眼顿时发出了灼人的光。欠身向前,一挥手,意思是快说下去,全身似乎微微发着抖。

“远望仙山,犹如一朵白云漂浮在海上,隐隐能见其中有宫阙闪着金光。我等大喜,忙驶上前去,但仙山慢慢下沉,很快便隐入了水下。我们急了,拼命划,可这时就起了一阵大风,硬推着我等船只回了头,一路吹了回来。”

“这就没了?”声音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威严镇定,明显打着颤。

“没了。”使者却是如释大负的轻松。

没了。

带上数千童男女入海寻不死药的徐市还没回来,秦始皇便照着仙人的吩咐,“今年祖龙死”,死了。倒是做成了祖龙。

曾遇仙人赐食了硕大如瓜的巨枣的方士李少君,来不及为汉武再讨一枚枣子,就自己先得病死了,不厚道。

常往来海中,和仙人交上朋友的五利将军栾大拍着胸脯对汉武帝保证:“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可他的神仙朋友也太绝情,硬是不出来现现身,害得栾大落个欺君之罪,求仙不成先成了无头鬼。

“如有一日,朕也能像当年黄帝那样成仙而去长生不死,朕抛妻弃子定然像脱一双鞋那样毫不留恋。”不惜倾国之力访仙求药,如此虔诚的汉武最终还是死了。神仙也不厚道。

临终的汉武帝也许还记着方士公孙卿的话:“仙人非有求于人主,人主者求之。”对方无求于皇上,皇上您只能随他们高兴,慢慢等吧——可朕等不了了啊。

没了。

神仙无情,求人不如求己。

终于,一个专门制造不死药的法门出现了:炼丹术。

晋代名医葛洪,道家学者,炼丹家的代表,按他的说法,炼丹可得长生是无疑的。他认为,服食金丹,“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也就是用永恒的物质来维持柔弱的肉体不被造化磨灭,像只要油脂永不枯竭,点起的火就永世不会熄灭。

好像很有道理。那么,天地间万物,什么东西才是永恒的呢?入水不溶入火不化寒暑沧桑俱皆不能损其分毫?金石!绝不是一岁一枯的草木,只有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金石!所以葛洪断言,“服草木之药及修小术者”,虽“可以延年迟死”,但不能成仙不死——“长生仙方,则唯有金丹”!“服神丹,令人寿无穷已,与天地相毕,乘云驾龙,上下太清”。诱人啊!

天下没有现成的宝贝,金丹、神丹是得炼出来的。而炼丹的“丹”,最早指的不是那种后人印象中装在仙人葫芦里的红彤彤圆滚滚的丸药,而是指丹砂,一种矿石——也就是通常说的朱砂。

于是不死药似乎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几乎触手可及了。

朱砂的一大用途是做颜料。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织物中,朱砂绘制的花纹两千多年后色泽依然艳丽;制印泥也常用朱砂,往往字画褪色脱落了,印章还是鲜红如新。也许这种能抗拒时间侵蚀的特性,便是炼丹家选择此物的原因之一吧。道家把朱砂看成世间最神奇的矿石,托名吕洞宾的《修真传道论》便说朱砂“感太阳之气,而为众石之首”。写符箓必用朱砂,道家最神圣的青词——斋醮时献给天神的祈祷文书——也得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此风传到世俗,朱砂当然被视作神物,旧时大户人家端午常挂一幅朱砂画的钟馗,说是驱鬼镇邪格外灵验。

葛洪在《抱朴子》提到了一件事。临沅县廖氏家,世世长寿,活过百岁是家常便饭,八九十岁算不争气的。后来搬了家,子孙变得常常短命,而住他老宅子的却仍旧长命。于是人们就怀疑这宅子有奥妙,后来发觉井水带些赤色,便掘开井左右看看,在离井数尺处找到古人埋下的朱砂数十斛。于是葛洪更增加了信心:“他们不过喝了点朱砂水都能长寿——何况我等精心炼丹服食呢?”

现存最古的药书《神农本草经》,也用一番美妙的文字宣扬了朱砂的奇效:“(朱砂)主治身体五脏百病,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杀精魅邪恶鬼;久服通神明不老。” 有如此妙用,朱砂的身价理当不菲。秦始皇的上宾,寡妇清,祖上便是靠开了一个朱砂矿发的家。

道家炼制长生不死的金丹时,朱砂自然成了首选的原料。

但历代也有冷静的人一次次苦口婆心地指出朱砂有毒,像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早就把朱砂列入五种有毒的矿石之首。一些医药书也揭示其不可大量久服,如《药性论》便言朱砂“有大毒”。

美妙的幻想往往都是被乌鸦嘴说破的。现在人们对朱砂,已经有了比较一致的认识:甘,微寒;有毒。镇心安神,清热解毒。用于心悸易惊,失眠多梦,癫痫发狂等;也可用于疮疡肿毒;多入丸散服。

与长生不死毫不搭边。

朱砂的成分毕竟不过只是硫化汞。所谓炼丹,如葛洪进行的“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无非是些如今看来极简单的分解还原反应。葛洪的终极梦想——咽下一颗当即便可飞升的九转还丹,其实不过只是将这个反应进行九次罢了。原料不仅是朱砂,除了大增身价的黄金,还有水银、雄黄、硫黄、铅丹等等,反正大都不是药性平和的。后来技术进步,还分了三派,金砂、铅汞、硫汞。

炼丹之术各家师承秘授,当作世间最大的秘密。但各派炼得的金丹成分却是差不太多,不过是以汞、铅、硫、砷等为原料的化合物罢了——于是结局都是不可避免的重金属中毒,大不了区别在程度不同罢了。

如果把鼓吹不死药的人都称为骗子的话,那么葛洪这派的骗术明显要高出那些胡吹一气的秦汉方士很多。方士至多只能把昏了头的皇帝哄得一时晕头转向,自己始终清楚他们只是要用谎言搏些富贵。而葛洪等人,却是连自己也骗了,至死不疑。

吃了金丹的葛洪没能飞升,六十一岁就死了。但道家自有一套说法。葛洪死时不是身体柔软、颜色如生,轻如一件衣服吗?这就是传说中的尸解成仙啊!于是葛洪从此被称为“葛仙翁”。当代医家看了,却是一笑,什么尸解,不过是长期服丹,积年的汞中毒罢了

能把自己都骗了,自然也能骗后人。如葛洪那般“尸解”,成了后世术士的至高追求,不少帝王更是天天催着等着服食那丸据说闪着七彩光焰的金丹。热衷于服食金丹求长生的帝王名单可以开出长长一串,包括大名鼎鼎的北魏孝文帝、梁武帝、隋炀帝等,最可悲的还是唐太宗,能一手开创当时地球上最强大的帝国,却敌不过小小的金丹,竟在五十二岁壮年用焦燎的烟火为自己伟大的一生划上了尴尬的句号。

但太宗的子孙还是没能醒来,直到之后断断续续再用金丹吃死了五六个皇帝,这股狂热的火焰才被一盘接一盘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从此炼丹术便悄悄隐入了历史的幕后。然而,痴心的人们总是不甘心就此绝望的。丹,其实继续在炼,不过是把鼎炉搬到了身体内部,外丹变成了内丹,用扑朔迷离的服气吐纳又在人体内开始了新的试验。也常有人拾起废弃的炉灶,洗刷干净了重新生火开工。金丹就像一个诡异的幽灵,不时在深宫出没,隔三差五在中华大地上掀起一阵神秘的巨浪,给后人留下一个又一个谜团。

像明末三大疑案之一的红丸案,要了才登基一个月的泰昌帝龙命的,就是区区两粒红丸——金丹。之前宫女暴动差点勒死嘉靖帝,起因据说也是这种红丸作祟——炼制过程中奇奇怪怪的配料荼毒了太多宫女,以至她们实在忍受不了了。又比如雍正,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同,导致这位四爷暴亡的凶手也是那些金丹——他也许还亲自上了阵,否则把丹炉搬进圆明园干嘛。

这般不死药,分明就是速死药!

古往今来,到底有多少人死于这些金灿灿的仙丹呢?

谁也无法统计。

反正黄泉路上,那些昂然走在最前头的,大都披着龙袍。

史上这些所谓的迷案,很多其实只是由于帝王死得不好意思,没脸公开罢了。

如果真有阴间,那么这些本该活得更长久些的帝王聚在一起时各自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呢?后悔?懊恼?或是怨艾那个为自己炼丹的家伙没掌握好火候?还是继续探讨炼丹的秘诀配方,争取回阳闹鬼呢?

我想,如果真能把历代帝王集合起来,那么其中起码有一位是有资格嗤笑这些冤死鬼的。

曹操,如果把他也算做一位帝王的话。

把生前未称帝的曹操称做帝王也许有些勉强,但他绝对是个杰出的诗人。他有首名作《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吟诵此诗时,曹操已有五十三岁。按理人越老越怕死,而他却慨然否定了不死的传说——纵然是神龟灵蛇,一样也躲不过大限,一样得灰飞烟灭。如此清醒的认识,高出沉溺于寻仙炼药的凡夫何止万倍?

或者,还有一位,朱元璋。

朱元璋与宋濂闲聊,提起秦皇汉帝好神仙求长生,甚是讥笑,说这不过是“疲劳精神,卒无所得”——假如把这些心思花在治理国家上,“天下安有不理?”还曾明明白白晓谕天下,勿信丹术之士;有人来献长生仙方,他拒绝接受,说他要的是能让普天下人都快乐长生的方子;后来还杀了一个献天书的倒霉鬼。

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君王,饶你再雄才伟略,再英明神武,可面临生死之际俱皆如难兄难弟般的糊涂,而这两位却能闯出这个怪圈呢?

仔细想来,撇开各人性格因素,也许其中还有着一些必然的缘由。

人的眼光总是看不太远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实属正常,但吃着碗里看着屋顶的如果不是昨夜落枕脖子弯不下来就是神志有些问题了。

各地都有民谣讽刺贪得无厌的人,大意都差不多:没钱想发财,发财了想当官、当了官想做皇帝,做了皇帝还想成仙。

人的欲望都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古话说暖饱思**,连暖饱都做不到的人是没心思也没力气动花花肠子的。一个平民若天天想着要做国家主席,八成不进看守所就得进精神病院。

形势不容曹操在追求不死上花太多的精力。曹操眼前,是分崩离析的天下,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不过压住了其中三分之一,而且这三分之一名义上还不算是他曹家的,他离天下的共主还差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任何一位有为的君主,在一步步攫取天下的过程中,都没有太多闲暇来考虑长生不老——逐鹿失败,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想登仙?

秦皇汉武,都是在宇内大定、志得意满之后才把事业的重点转移到求仙上来的。当然,也包括唐太宗,尽管他的长生闹剧远没有这两位前辈那么轰轰烈烈。

朱元璋的情况则又是一种。他的清醒,除了有与曹操同样的原因之外,还得加上一种来自骨子里的不自信。他老朱家祖祖辈辈不过是土里挣命的佃农,没有历朝历代开国君主那样显赫的身世高贵的血统,更没有一星半点的根基。他多次说过,当年不过是为了活命才投的军——开始根本没有什么一统天下的雄图。朱元璋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天下数不胜数的凡夫俗子里的一个罢了——而且是个差点饿死的、误打误撞发家的、要过饭做过和尚的凡夫俗子!

于是这位缺少自信的开国之君坐在龙椅上时总没有前任同行们的舒坦劲。洪武一朝,他日夜谋算的,都是如何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天下,如何尽诛世上有嫌疑有能力谋夺他朱家王朝的对手。倒霉了天下臣民,密网下战战兢兢过了三十一年。

想成仙不死,也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所以自己相比亿万蚁民,更有成仙的资格——你看世间万事,朕不是都能在叱咤间做到吗?神仙对朕,也得给几分面子啊。与秦皇汉武比,老朱的确像个穷怕了的暴发户,镇日防贼,不敢放手使用家当,哪有一点仙风道骨?

太自信的想成仙,不自信的要杀人,做他们治下的小民,苦啊!

事业未成、信心不足,却成全了两位在这方面的名声,倒也算另有收获。但再仔细一翻史料,却又有些沮丧:也许不然,不然!

《魏书·武帝纪》赫然有记:“(太祖)又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方术之士。”

朱元璋晚年也服起了丹药。这位史上首屈一指的无情皇帝,竟然宠信起了炼丹术士刘渊然。

罢了罢了,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就算没到五十步,一步两步走多了早晚也会凑足数目。

朱元璋不用多说,无论是谁,那张龙床坐了几十年,自信心总慢慢增加的。再说朱皇帝晚年,该杀的都杀了,该防的都防了,天下眼看一日日的太平,心思闲下来,朕年纪大了,也学养养生,有何不可?

不死的念头往往都是从养生开始萌发的。其实曹操在《龟虽寿》里就埋下了伏笔:“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怎么养怡?他招徕的方士有名医华佗,也有左慈。这左某人,便是一位有名的道士,炼丹更是拿手好戏。

后来曹操的儿子曹植有句话说得有趣,左慈这些人,“若遭秦始皇、汉武帝,则复为徐市、栾大之徒也。”——

明显,如果有生之年,曹操真能做到天下归心,八成接下去就该是接着走秦皇汉武的老路去了。

反正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喊了几千年。

凭良心说,希望长寿,甚至不死,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书里孙悟空拜师,第一目的还不是为了长生不老吗?其实史上求长生的人很多,历代的隐士,不少就是为了求长生而避居山林的。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了帝王权贵,人们一般对修仙的人都不反感,而且还多多少少有些崇敬。隐士出现在诗词里,多是一副深山采药,悠然高远的潇洒。李白得名诗仙,这仙气也是从禀性好神仙而来的。

只是同样一个善良的梦幻,到了帝王身上便成了笑话。也很简单,且不说隐士们除了少数鬼迷心窍一心想炼丹的,更多的是结合医学,服食草药养生延年;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奉行的大多是老庄那种淡泊的心态,视万物为虚幻,无欲无求,生死随造化浮沉的豁达。而这种冰冷的修行是每个帝王一日都不能忍受的,在他们看来,如此就算能长生也许还不如烈火烹油锦衣玉食爽上几十年过瘾呢。

于是帝王的长生之路便只能耗上大把大把的民脂民膏委托别人代炼仙丹了。真要修行,倒也有法术,道家不是还有采补房中术吗?既能过瘾,又能长生,两全其美,快哉快哉!

如此求不死,怎能不成笑话?

很多时候笑话其实并不好笑。

很多人还是相信,神秘的药物总得往古里寻,越古越好。养生之术如果有皇帝掺合其中,更是身价倍增,再好不过了。

当媒体上铺天盖地地宣传某某药选用宫廷秘方,有神奇的保健强身延年益寿功能时,不知有没有人费神算过,历史上的帝王平均寿命是多少,最久是几岁,有没有活过百年的呢?

如果秦皇汉武复生,给他们体检一下,没准他们最需要的还是维生素呢。

好在没人再吆喝金丹,也没人号卖不死药了。

而另一方面,有些人又看得很远,说是现代科技应该有可能真的做到使人长生不老。说得似乎有根有据,什么冷冻法、移植法、DNA法,理论一套一套的。

我对这些知识了解不够,所以我不该随便发表言论,更不该泼凉水。

但我却有个建议,即使你能做到与天地齐寿,也得先解决一件事。

天地也是有寿命的。天且不说,这地却是被我们人类搞得五劳七伤元气大伤了。求人不死,须得让地也不死啊。

不然,不死的人站哪里去呢?
2010-05-06 11:31 4楼
4.薏苡谤

建武二十五年秋,东汉都城洛阳。

黎明,皇宫在晨曦中慢慢显露出了庄严肃穆的汉家威仪。高墙内渐渐起了些小小的响动,应该是宫女宦官们伺候皇上准备早朝了。吱呀一声,皇宫大门沉沉开启,慵懒的宦者刚想如往常一样回到自家岗位,但猛觉得门前阶下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仔细一打量,不觉吃了一惊——

阙下竟然齐刷刷跪着一群人,麻衣缟素,而且用一条粗大的草绳依次缚绕各人腰间,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宦者刚想惊骂,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了,因为他认出了那些人是数月前染疫殁于军中的新息侯马援马老将军的一门亲属,领头的正是马将军的老夫人!

宦者低低叹了口气,眼神温和下来,沉吟片刻,轻声道:“我这就去禀报皇上,请诸位等候。”

这群人似乎没有听到,依旧如石像般跪着。但不知是不是天气凉的原因,那几个七八岁的娃娃有些发抖。

秋风里,老夫人的白发飘摇。她一脸的平静,眼神空洞而茫然,但又好像隐隐闪着悲愤的火光。

“一家子请罪来了?”大殿上,光武帝刘秀的声音疲惫中带着讥讽,“你真不知你家马援犯了何罪吗?——自己看去!”

“啪”一声,一份奏章扔在了马夫人跟前。马夫人的手不觉也有些颤抖起来,她竭力调匀了气息,小心地拾起看着。

忽然,她甩下奏章,老泪纵横,重重地磕着头,一叠声地嚎啕:

“皇上,冤枉啊!罪臣冤枉啊!”

“哪来的一车明珠,那只是一车薏苡啊!”

刘秀坐得很高,很远,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狐疑?尴尬?愧疚?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说一个人有罪,那肯定便是有罪。之后马家先后六次上书诉冤,言辞一次比一次哀切,刘秀这才发了恻隐之心,让原本草草掩埋的马援归葬祖坟。

马援的罪名有两条,一是这年平定湘西少数民族叛乱时不听人劝,选了“路近而水险”的路线,结果蛮兵据高凭险紧守关隘,汉军难以前进,加上适值暑热,不少士兵染疫而死,连他本人也病死军中,这是何等严重的战略错误;二是有人告发他前些年平定交趾时搜刮了很多珍宝,据说仅合浦明珠便载了满满一车!

如此罪过,刘秀只是革除马援的新息侯爵位,没有罪及妻孥,已经是如天的宽大了,你等还来喋喋不休?

马援的第一条罪,马夫人想是无法辩驳太多的,但她应该很委屈,一车薏苡,怎么就成了一车明珠了呢?这盘污水,可实在不能浇到先夫头上啊?谁不知道,马援年轻时有句名言,凡是积累财务,贵在能帮助他人——“否则守钱虏耳!” 当年马援种田放牧有了牲畜几千头、谷数万斛,还不是全部都分给了兄弟朋友,而自己只留了一身羊裘皮裤吗?如此好汉,难道临老竟做回“守钱虏”了吗?

那真是一车薏苡啊,皇上!

南征交趾回朝时,马援确实载回了一车薏苡。

薏苡,其实就是通常说的米仁,是一种禾本科植物的种仁,入药有利水渗湿、健脾、清热、除痹等作用,为一种极寻常的药物。药用历史也很悠久,现存最早的中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就有收载,列为上品,云:“主治筋急拘挛不可屈伸、风湿痹,下气;久服轻身益气。”说得很神奇,但毕竟是味普通的药物,全国各地都能种植,产量也不低,从古至今好像从来没有走过鸿运值过大钱,目前在药店零售一斤一般也超不过十块钱。

就是这十来块钱一斤的米仁,在奏章里却摇身一变,成了一颗颗珍珠宝贝,硬是作为确凿的罪赃扳倒了一位食邑三千户的新息侯。

有人为马援遭人中伤找原因,说薏苡一粒粒圆圆的、白白的,珠子一般,载在兵车上高高一堆,远远望去,谁能不眼红?——要知道,马援可是从出产明珠的合浦那边回来,能不带些土仪吗?还有人说,薏苡不是有别名叫薏珠、菩提珠吗,一字之差,以讹传讹,误会难免啊。

可当马援高歌凯旋之时,再疑心再嫉妒的人也只能是在背后嘀咕,谁也不敢上书告发,因为那时马援正立了大功,皇上宠信着。有种说法,说马援听到这种传言,恼火之余却又哭笑不得,干脆当众把一车薏苡倾入了江中,桂林更是附会出了有名的“还珠洞”,但这是不确的,告发马援搜刮南方珍宝的奏章,要在五年后才送到光武帝案头。

马援到死,也不知道这些吃了多年的薏苡到头来居然成了自己的赃物。

马援应该是很庆幸天底下有薏苡这么一种东西的。他载了一车回来,为的就是要留做种子,因为他发现南方的薏苡个头大多了。他的战功也有薏苡的一份,因为他去的,是那比后世诸葛亮出师表里提到的“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还要南的南方。那里有着魔鬼一般可怕的瘴气——所谓瘴气,不外是一些湿毒,发作为瘟疫、脚气、风湿等等。而能利水渗湿的薏苡,正是对症的药物,用马援自己的话说,多吃薏苡“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

马援出征的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

越族早在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即与中原发生了联系。秦统一六国后,在越地置闽中郡、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大徙中原之民与百越杂处。秦末大乱,南海郡赵佗乘机起兵割据,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后受汉封为南越王,终被汉武帝所灭,设了交趾、南海、九真等九郡,从此一直在汉王朝统治之下。

建武十七年,交趾徵侧及妹徵贰因与太守孙定不和,起兵反汉,攻占郡城。各郡“蛮夷”群起响应,攻掠岭外六十余城,徵侧自立为王。消息传到洛阳,朝野大震,光武帝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做出了决定: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征讨二徵。

马援帅水陆大军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用了两年多时间,斩杀二徵,传首洛阳,平定了叛乱。就是由于这次大功,他被封为新息侯。

洗刷一番后,交趾重新纳入了大汉版图。

从此伏波将军之名威震南疆。其实,历史上曾任此职的人很多,如三国陈登、晋葛洪等等——古时凡有水战都会用伏波的名号,以讨降伏波涛的彩头——但后人提及伏波将军时,“唯念马伏波”,至多再加上一位汉武帝时的路博德(便是这位伏波将军平定了南越,开疆海南)。至今海南岛天涯海角还有这两位伏波将军的雕像,面朝大海,威风凛凛。

但路博德究竟逊色多了。按理,外来的征服者理应受到土著的诅咒,但从此之后的千百年间,陕西人马援却被南方少数民族奉为神灵,世代香火不绝,甚至被称为“伏波大神”,在两广许多地区,甚至越南都有供奉马援的祠庙。

很简单,不怕死的勇将其实多有,智勇双全的大将才是难得,而智勇而仁慈的将军却往往不世出。且不说马援的军纪极为严明,宁肯露宿野地,也不愿进村骚扰百姓,甚至连吃水都不准士兵到民井里挑,更重要的是,马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征服者。平叛的同时,他沿途修建郡县、治理城廓、凿渠灌溉,传授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而且规范整理了越律,为当地革除弊政,使当时真正还是蛮荒之地的南疆粗具了华夏规模。之后当地民众世代都“奉行马将军故事”。

建武二十年,越乱已平,马援遂立两根铜柱以为大汉南部边界,表功而还。据清《横州志》记载,其上有铭文曰:“铜柱折,交趾灭。”

而根据《太平寰宇记》,此两铜柱居然应该在今越南最南端的金瓯半岛上。

凯歌高奏,五十八岁的老将军微笑着挥手告别了交趾百姓,启程回京。

只载了一车薏苡。

对于马援,伏波将军的称号其实不如安边将军合适,他的大半生都风尘仆仆奔走于大汉各边:定西羌、征交趾、扫乌恒,最后也是病逝于平武陵的战事中。

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治理凉州西羌的政绩。王莽末年以来,西羌多事,金城(今兰州西北)一带多为羌人所据。建武十一年,马援为陇西太守。很快平定了各羌,降者八千余人,粗定西羌。

这时,朝廷开始讨论一个提议,很多人认为金城破羌(今青海乐都东)以西,离朝廷道途太遥远,羌人又常叛乱,发兵讨伐成本太高,不如干脆舍弃那块多事之地算了。马援上书,力陈破羌以西的城堡都还完整牢固,适于固守;而且该地区田土肥壤,灌溉便利;更要紧的是我退敌进,假如舍弃不管,任羌人占据湟中,那么定然“为害不休”——总之,该地“不可弃也”!

思虑再三,光武终于采纳了马援的意见。于是马援为羌人安置官吏、修治城郭、建造工事、开导水利、发展农牧;协调塞内外羌人,劝说他们结好,共同开发边疆;礼待前来归附的氐人,奏明朝廷,恢复他们的侯王君长之位;对铁心顽抗的,则发兵征讨,迫使羌豪率数十万户,逃出塞外,余者万余人皆降。

郡中百姓从此安居乐业——“于是陇右清静”。

现代人看到朝廷居然想放弃领土,大概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国土是神圣的,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其实汉王朝已经弃了一回地了。西汉元帝时,汉武帝创下的家当,海南珠厓、儋耳郡,连年反叛,当年纵论秦汉得失的贾谊的曾孙贾捐之上书了,说海南原本不是冠带之国,老祖宗的《禹贡》,圣人的《春秋》都没有把它算入华夏疆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要征讨却得花极大代价,简直是把将士们推入汪洋大海,连敌人没看到自己就先死了。元帝于是下诏:“其罢珠厓郡,民有慕义欲内属,便处之;不欲,勿强”,轻轻弃了海南。

虽然也可以为元帝如此令人痛心之举找一些原因,比如那时国力衰微,到处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确实是无力再经营万里之外了。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一个事实,对于所谓的化外之地,汉家其实并不很看重,尤其是光武本身的性格也有着保守的因素,无论后人吹捧得多高,他也应该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眼光不是很远大的人。未发迹前,他有句名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做个为皇帝开路的仪仗队长就心满意足了,远没有乃祖见了秦始皇出行的气派就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胸襟,也没有汉武开边那么大的野心。中兴后,汉威再震,西域纷纷遣使乞请归附,他竟然说天下初定,无力顾及外事,“竟不许之”。

朝野议论弃地之时,金城危矣!陇西危矣!

天幸有马援!金城至今固若金汤;建武十九年,马援平定交趾,顺势复置被弃八十多年的珠厓县,从此海天一统。

可惜的是,马援这样的安边良才实在太少太少,一千三百多年后,交趾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史家柏杨写到此节,不禁黯然:“交趾王国本是中国领土,交趾人本是中华人。”他的笔端蕴涵着无比的愤慨:“祖国的明政府带给新交趾省的,却是腐败的统治。第一是地方官员,大多数来自邻近的广西、广东、云南三省区,只不过略识文字,他们冒险深入蛮荒,目的只有一个:发财。第二是宦官,监军太监马骐,是事实上安南军区的太上司令官和交趾省的太上省长,他对人民施展不堪负荷的勒索,仅孔雀尾一项,每年即要一万只,数目不足时,就对交趾人逮捕拷打,极尽残酷。交趾人无处申诉,官逼民反的形势完成,于是叛变纷起,遍地战斗。······历史沉痛地证实,贪污对中国的伤害太大了,无数民变兵变,辱国失地,政权覆灭,以及大屠杀大流血,几乎全都起因于官员贪污,和由贪污而引发的暴虐(《中国人史纲》)”。

那次羌战中,马援像往常一样身先士卒,小腿被飞箭射穿,光武得报派人前往慰问,赐牛羊数千头,马援依旧全部分给了部下。

但这样的马援还是被人告发从交趾搜掠了一车明珠!

光武其实不应该相信那些诬告。

当年他就是凭着信任收服了马援。

王莽倒台后,天下大乱,各路英雄纷纷登台。隗嚣割据陇右,非常器重马援,任命他为绥德将军,参与决策定计。隗嚣此人有贼心没贼胆,不甘屈居人下但又不敢轻易豁命称帝,想依人成事却又举棋不定,于是派马援观察天下两大豪杰,公孙述和刘秀。公孙述是马援同乡,原本交情很好,但一见面就盛陈兵卫大摆皇帝架子。接着马援去见与他素昧平生的刘秀,见面寒暄几句,马援见刘秀气宇不凡,身边也几乎没有防备,干脆问个敏感的问题,于是他盯着刘秀问:“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刘秀握住马援的手呵呵大笑:“卿非刺客,顾说客耳!”

我想当时马援的眼里应该有些晶莹。从此,马援死心塌地,百般劝说隗嚣归汉不成后不惜与之决裂,一生忠心耿耿追随刘秀打天下守天下。君臣一生相处甚欢,刘秀常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

可马援尸骨未寒,怎么刘秀竟然如同变了个人,几句小小的谗言便惹得他勃然大怒了呢?

没办法,进馋的是他刘秀的亲女婿梁松啊。

梁松与马援其实无怨无仇,不过是马援与梁父多年朋友,觉得梁松有时太骄横了,作为父辈规劝了几句;还有次马援生病,梁松前来探望,拜于床下,马援“不答”。依马援想来这很正常,不能乱了辈分礼节嘛。可马援年纪一把,还是不通人情事故,你能与皇上的爱婿讲辈分吗?

他们早等着你载跟头呢。好啊,你一意孤行,现在困在湘西了吧,奏!

料好像不足,最好还得加上些什么。什么呢?马援这老头一辈子把柄太少了啊,还真不好找。哦,那年平交趾,不是他载了一车玩意回京吗?

再奏!

刘秀老了。人家都说,人老了,耳朵软。

后人也休怪光武无情,翻翻二十五史,刘秀算是一个厚道的君主。要是换了他祖宗刘邦,或是后世朱洪武,就算有十个八个马援也可能早就报销了。

再说,马援的确有罪。

他的罪是不知道他自己也已经老了。

建武二十四年,湘西武陵五溪蛮叛乱,武威将军刘尚奉命征讨,全军覆灭,六十二岁的马援坐不住了,主动请缨。光武担心他老迈,不许。马援逞强,说:“臣尚能被甲上马。”说着腾身上马,据鞍顾眄,倒也仍旧威风十足,果真如他少年时所云:“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光武放了心,笑道:“矍铄哉是翁也!”遂令马援率四万余众出师征讨。

刘秀也有责任。

他难道不知马援此回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仍旧是那瘴气弥漫的险恶所在啊。而且此去的几个月正是最酷热的时节,虽说马援曾去过交趾,可如今毕竟又老了四岁,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或许,刘秀是实在没办法了,刘尚军败之后,也换了几人征讨,如李嵩、马成等,但毫无战绩啊。遍观朝中,只有此老堪用呢。

不知老、不服老的白头将军,又偏偏硬气,选了一条险路。马援的本意是速战速决吧,他应该以为,凭他在交趾的经验,很快就能平定湘西。

他应该同样带上了薏苡,依旧想用它来帮助大军战胜瘴气。

可薏苡毕竟不是神药,当年征交趾出师时“楼船二千余艘,战士两万余人”,回到洛阳时,“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历代医家也云,薏苡力缓,用量须大。

刘秀目送着马援为了他的帝国,踏上了不归路。

终于,马援到了武陵。

山高水急,林深草密。烈日下,马援在马上喘息着,盔甲腻腻的,被汗水渗得几乎都生锈了,胯下那匹千里龙马的腿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他紧皱眉头,仰头看着一只鹰在天上盘旋。忽然,那个矫健的生灵像是突然中箭,一头扎了下来,石块一般落在水中,溅起一团水花,随即便被冲走了。

马援知道,这只鹰是被暑日下蒸腾的江水疫气熏着了,他也感到了一阵眩晕。

他努力调节了一会气息,回头看着身后一个个面色惨白东倒西歪的将士,平生第一次失去了自信。难道,我马援的归宿真的就是这里了?想到这里,他不觉低声吟道:“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渡,兽不敢行。嗟哉,武溪多毒淫!”

他记起了从前堂弟对自己的劝告,他说人活一世,只要丰衣足食,乘安车,骑温顺马,做个郡县掾吏,守着先人坟墓过一生,在乡里搏个“善人”的称号,也就足够了——此外如果还想追求其他的,志向越大越是自讨苦吃啊。

俯视湍急的江水,马援不觉苦笑。

他重新仰起头来,一手遮阳,在天空中搜寻着什么。终于,天边又出现了一个黑点,又一只苍鹰翱翔了过来。

马援突然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想到这里,马援顿觉精神一振,沉默片刻,他回身面对部众,沉声下令:

“继续前进!”
2010-05-06 11:32 5楼
5.当归何处

“儿啊,替你娘寄些当归来吧!”

这是封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家信。当归,是无论哪个药铺都不可一日或缺的当家品种,血虚症及妇科良药,能补血、活血、止痛、调经、润肠。看上去,母亲让远方的儿子寄回一些当归是很寻常的事。

问题在于,这封信从甘肃天水发出,而甘肃,却是世上当归最正宗的产地,所产当归远远优于别处,最为道地。

收信人在蜀中。

收信人是姜维。儿子当然知道母亲写这封信的真意。

“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 家有良田百顷,不缺这一亩半亩;儿在蜀中但有远志,没有当归可寄。回信语气慷慨,千载之后读史至此,犹有铿锵的余音萦回于发黄的笔划之间。只是史料没有记载当时姜母是什么反应,民间传说则多云姜母见信知孩儿志向远大,十分欣慰,还有人说“令求当归”的信是曹魏逼她写的,收到回信后姜母便一头撞死以绝姜维的牵挂羁绊。

那年姜维正年轻,二十七岁,与从前诸葛亮初见刘备时同岁。

天水人姜维是这一年被诸葛亮带回蜀汉的。

姜维从此不归。

很多人,如诸葛亮,说姜维归蜀,是“心存汉室”,于是他的不归也就有了忠孝不能两全的悲壮;后人也跟着说姜维归汉是基于一种崇高的正统观念——

不是都说曹魏篡汉吗?

只有蜀汉刘皇叔才是天下正主啊!

其实,这种观念要到曹丕称帝近一千年后才真正成为主流,当时人更是不怎么在乎三国之中谁的皇位来得正宗些。

也不是说当时天下人都把曹魏代汉看成天经地义,只是因为,早在东汉末期,所谓的皇位正统、所谓的中央权威,本身就已经是苍白无力了。

两汉地方郡守,官秩与中央九卿相当,都是两千石,辖区的财政军大权一手抓,权重任久,除了不能世袭,俨然是一方诸侯。郡吏都由太守自辟,两汉讲究气节,有恩不报是很被人不齿的,所以被征辟的郡吏对于太守,名分其实类似君臣——当时都称太守为“府君”,此“君”,即有君主之意。郡吏为府君弃官、奔丧、乃至死节,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情况下,“除非任职中央,否则地方官吏的心目中,乃至道义上,只有一个地方政权,而并没有中央的观念(钱穆)。”

这种心态,在中央自己不争气,把政事搞得一塌糊涂的形势下更加得到强化。与其效忠远在天边、可笑懦弱的所谓皇上,还不如效忠于恩待自己的地方长官呢。

当然,天翻地覆之时,毕竟不少人还是认血统的,尤其是那些动辄怀念过去好时光的多情人。刘备——一个编草席为生的破落户——能与根基深厚的曹操、孙权逐鹿中原,正是由于他“汉室宗亲”的炒作:我可是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呢。尽管刘胜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但刘备身上总该多少留着点刘邦的DNA吧!看来看去,当世的高祖后代也就这位刘皇叔像个样子了,如果时人正统观念真的强烈,按理岂不应该一呼百应扫尽外姓席卷天下了?

但效果没有预料那么好,“汉”字大旗举得再高,蜀汉还是三国中最弱小的。

最小的一方,血统再纯正,从大局看来也不过是割据。后世一般北方的政权,都视曹魏为正统,唐太宗还亲撰《祭魏太祖文》;北宋本身就是兵变得天下,与曹家半斤八两,立场当然坚定,如欧阳修《魏论》云:“魏之取汉,无异汉之取秦”,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曹家。曹操最终被画上大白脸,倒霉就倒霉在那些被赶到南边去的落魄政权。西晋一完,习凿齿便在《汉晋春秋》中提出新议,主张应当以蜀汉为正统,南宋渡江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纷纷起而帝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后世以蜀为正统,不过是都为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一场罢了。

越是国力衰微,越是国土残破,越是要捍卫当年蜀汉的正统。

更晦气的是,破口大骂曹操“篡贼”的诸儒中有朱熹。后来朱熹走了大运,被捧成新圣人,明清君主尽管稳坐北方一统天下,但一看朱子此言,心里舒坦,好啊,树个反面典型,永世不超生,看谁还敢谋篡咱家的天下?

南方小朝廷的怨恨和北方深宫里的权谋终于深深结合在一起,凝成了化不开的胶漆,从此,曹操脸上的白粉便再也洗刷不掉了。

但姜维入蜀时,应该还是没有太多的忠汉情结的。

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首次北伐,由汉中率军攻岐山,关中大震。这时天水太守马遵正带着姜维等属从在外巡视,得报大惊,连夜自个逃到了上邽。姜维等发觉后追了上去,却紧闭城门不让进来。姜维无奈,回到天水冀县,可冀县也不放姜维入城,姜维走投无路,只好投奔了诸葛亮。还有一说是姜维倒是进了翼城,却被城中百姓拥戴去投降了诸葛亮。

其实,姜维更可能是为了自身的更好发展,顺势投靠了诸葛亮。

姜维的父亲为郡功曹,在羌戎叛乱战争中为了掩护郡将而殉职,因此“赐维官中郎,参本郡军事”,中郎是天子近侍,按理当为京官,落在姜维头上应该只是个安慰性质的虚衔罢了。他的本职不过是小小的从事,一个郡里的上计掾,每年向中央呈送郡国一岁中的租赋、刑狱、选举等报表,类似一个负责给上级送汇报的高级通讯员。

正史没有详载姜维年轻时的事迹,但晋傅玄《傅子》中一句话:“维为人好立功名,阴养死士,不修布衣之业”,倒也透露出一些迹象,这姜维,从来就不是甘心平庸、糊里糊涂混一生的,而这样的人,向来是庸庸碌碌的上级最忌惮的。

所以危难之际,太守马遵没有让姜维“参本郡军事”,反而“疑维等有异心”,抛下姜维逃命去了。

这足以看出,姜维在魏过得很不得意。诸葛未来之前,他也许就已经十分焦虑:如此年华老去、怀才不遇,大丈夫难道就如此郁郁过一生了吗?

诸葛亮一见姜维,却是十分满意,当即辟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须知当年曹操给关羽也不过奏封了一个亭侯。还写信给人说:“姜伯约(伯约,姜维的字)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永南、季常是蜀汉一时良才,诸葛亮不仅直言姜维强过他们,还为他勾勒出了一幅美好前景:“此人才气超群,先让他练上五六千兵,结束军事训练后,就让他进谒宫中,觐见主上。”

如此恩遇,当时几如丧家之犬的姜维岂能不感激涕零、岂能不死心塌地?

“娘啊,恕儿不孝,儿先不归了!”面朝故乡,姜维重重磕头,擦干满面的泪水,他咬牙一扭头,打马南去。

心里暗暗发誓,我姜维终有一日,必将回到故乡,那时将是天下一统,儿也定是功成名就——娘,您一定要长寿安康,一定要等着孩儿回来!

演义里把姜维作为诸葛亮的继承人,这样描写诸葛亮喜得姜维:(诸葛亮)执维手曰:“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之学,恨不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临终还将姜维叫至榻前:“吾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独汝可传我书。切勿轻忽!”

演义毕竟是演义,据正史所记,诸葛亮病重自知难起,密奏后主:“我如有不幸,后事可托付蒋琬。”病情恶化后,再次对后主派来的使者说:“我之后蒋琬可接替。”使者问蒋琬之后该谁,诸葛亮说费祎,使者再问费祎之后,诸葛亮便再不回答了——

诸葛亮自定的接班人中,就是没有姜维。

姜维归汉后不久,诸葛亮便提升他为中监军、征西将军。

这“征西将军”的名号,是否有着诸葛的一番心机呢?

暂且撇开这个问题,先来重新审视一段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公案。

诸葛北伐之时,大将魏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想请兵万人出子午谷奇袭长安,与由斜谷进军的大军会于潼关,而诸葛亮以为此计过险,不如“安从坦道”,否决了。魏延一直忿忿不平,讥笑孔明怯弱。后人对此众说纷纭,不少人认为熟悉地形的魏延此计切实可行,觉得陈寿评诸葛“奇谋为短”确实有些道理。

但魏延毕竟只是一员悍将。他有没有想过,得了关中,能不能守住呢?

蜀汉在三国中国力最弱,亡时有人口九十四万,军队十万二千;吴亡时有人口二百三十万,军队二十三万;而曹魏灭蜀汉这一年,人口为四百四十万,比蜀、吴两国之合还多上一百多万,按比例,至少有四十万大军。

很简单,猛虎再凶,能一口吞下一头巨象吗?演义中多写魏蜀征战,其实魏的主力一直在对付东吴,对蜀更多是防守待时,诸葛六出岐山无功,魏第二次出师便灭了蜀汉。趁人不备夺了长安,必然激怒曹魏,倾国而来怎能抵挡?

诸葛亮的日子委实难过,很多时候,他简直是绝望的,《出师表》中不觉表露了这种心情:“以先帝之明, 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

家底最薄的蜀汉能长存更多的是依赖地利天险,但强敌环伺之时如果甘心偏安,再险恶的关隘也不能挽救没落的颓势,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把战场开到敌国,以攻为守,同时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撕扯着曹魏的边境,一口口消化,慢慢继续力量,如果天不亡汉,终有一日,后人终能复兴汉室,而他知道自己等不到这个天时——所以怎么能把矛头直指敌人敏感的关中呢?

关中现在还绝不能觊觎,而陇西,却是一块大补的肥肉!

当年诸葛亮见了姜维大喜,应该就是把夺取陇西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精干的天水后生身上。

所以姜维在诸葛亮心目中正应该是征西将军,而不是全局的接班人。

陇西对于蜀汉的重要性,姜维当然知道,他也想利用自己的乡党优势实现诸葛的这一设想:“维自以练西方风俗,兼负其才武,欲诱诸羌、胡以为羽翼,谓自陇以西可断而有也。”

然而,“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

正史中丞相的接班人与演义里丞相的接班人之间出现了矛盾。

其实费祎与姜维并没有什么怨仇,也不像是故意打压,他对姜维说过这样的话:“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原,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

没人能继承诸葛亮大业,费祎也不能。

确实,连年兴兵国贫民穷,连诸葛本人都有“穷兵黩武”之讥,掌权者应该考虑大局也没错,但你费祎忘记当年坐亡的张鲁了吗?

你自认不如丞相,以俟能者,可敌国却始终虎视眈眈,能者辈出呢!你想保国治民,曹魏肯让你长久地喘息吗?

还记得丞相的《出师表》吗:“自我出师以来,不过一年,便丧失了赵云等将领七十多人,都是所向无敌的猛将;还丧失了西南民族骑兵一千余人,都是数十年间从四方纠集起来的精锐,不是一个州所有的,如果再过几年就要损失三分之二了——那时用什么去抗敌呢?现在民穷兵疲,但战事不可息;战事不可息,那么驻守与进攻,劳费相同,不及早攻打敌人,欲以一州之地,与敌人长久相持,这些都是我不可理解的事啊。”

有几人能理解诸葛亮屡屡北伐的良苦用心呢?

也许费祎认为自己能理解丞相,所以他不是不用兵,只是有节制,给你姜维一万人出征去吧。

这一万人在诸葛亮手里不知能不能干出一番大事,但对于姜维,远远不够。

尽管演义把姜维作为诸葛亮的传人,但遗憾的是,姜维绝不是个一流人才。

姜维归蜀,魏人并不在乎,没有加害留魏的姜维亲属,如果把这理解为姜维当时还没有展示才能、不起眼,那么陈寿在《三国志》中的评语却应该有些盖棺论定的性质:“姜维粗有文武”,常璩的《华阳国志》也说“姜维才非亮匹”。

但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为姜维讨公道,如郭颁《世语》:“时蜀官属皆天下英俊,无出维右”;老对手邓艾也感叹:“姜维自一时雄儿也!”同僚郤正则撰文称赞姜维:“姜伯约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馀,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如姜维之乐学不倦,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

言语终归是无力的,还是看看姜维的事业吧。费祎死后,姜维终于在蜀掌权。自后主延熙十六年到延熙二十年五年间,五次伐魏,但皆劳而无功,其中一次还被邓艾打得大败,战士“星散流离,死者甚众”,从此,姜维威望大减。

也许这也不能全怪姜维无能,毕竟连诸葛亮也是出师无功。但姜维没有象诸葛亮那样做到节制用兵,太从单纯军事角度看问题,严重伤害了蜀国元气,正如陈寿所评:“玩众黩旅”;当时蜀将廖化也批评过他“‘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何以能立?”

姜维至多是个将才,他不能承担治国之任。

可惜的是,即便只是将才,比较古今名将,姜维也还不是第一流的。

蜀汉御敌,原本用的是刘备的战术,留大将镇守汉中,不让强敌进入一步。姜维掌权后,提出了新的策略:“敛兵聚谷”,假如敌人来侵,则撤消外围守军,退守险要,“重关镇守以捍之”,坚壁清野,如此“敌攻关不克,野无散谷,千里悬粮,自然疲乏。引退之日,然后诸城并出,与游军并力搏之,此殄敌之术也”。

这个策略隐藏着极大的危机,成功了也许有诱敌深入再行歼灭的可能,但无效就是自弃险要,自己拆了一道防线——敌人未至,自己就已经后退了一步。

公元263年,魏大举伐蜀,钟会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汉中,蜀军依计行事。但钟会了解情况后,并不与之纠缠,只派两位偏将包围蜀军守城,自己却率主力越过汉中——魏军不伤一兵一卒,不战而下汉中。

但胜负往往不能以单纯的军事战术来决定。须知姜维在蜀汉,本身就是战战兢兢,连成都也不敢居住,远驻在外。

其时宦官黄皓专权,姜维曾经天真上书,建议刘禅诛杀此奸宦,一片忠心反被昏庸的后主揶揄了一番,于是与黄皓结怨。黄皓想寻机废掉姜维,姜维心中恐惧,请求到沓中种麦以资军用,避祸远出。

如此情形,姜维即便有通天的才能也无法尽用,指挥起来也定不那么顺手。

蜀汉似乎不该亡得那么快、那么容易的。

姜维听得司马昭派钟会都督关中,便已经明晓司马昭的图谋,赶忙从沓中上书报告后主,要求及时部属加强防备。后主迷信鬼巫,黄皓说神灵发话了,魏决不会进攻,刘禅即把姜维的奏章压下,歌照唱,舞照跳,“群臣不知”。

这样的情况下,姜维还几乎把钟会赶了回去。魏军主力到汉中后,姜维急行军,巧破魏将堵截,退守剑阁。钟会屡攻不下,后方遥远,粮运困难,一筹莫展,打算退兵。此时若不是邓艾那万把人豁出命去,凿山开路、攀木缘崖,硬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深入蜀中的话,用裴松之的话说,其时“全蜀之功,几乎立矣”!

但偶然中有着必然,早在蜀亡的两年前,吴使臣回国后的报告中就可以看出,蜀汉不亡是没有天理的:“(蜀国)主暗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有菜色”。

民间俗语更是一针见血:这后主,真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如果说姜维真从诸葛亮那里学到了什么的话,更多的应该还是一腔热血、一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心、一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来自敌国的姜维使出了浑身解数苦苦支撑着这扶不起的蜀汉。他的旧国魏曾在诏书中明白指出:“蜀所恃赖,唯维而已”。

邓艾的大军离成都不过八十里了。

刘禅召集群臣商议何去何从,没多大功夫,便做出了投降决定。

命令传到姜维所在,将士们大怒,但又无可奈何,一个个拔出佩刀,狠狠地砍着石壁,壁上火花四溅。

读完后主敕令,六十一岁的姜维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汩汩而下。

许久,他似乎做出了决定,擦干泪痕,整整衣甲,挺起胸,来到钟会面前。

一见钟会,姜维便觉得此人不寻常。他想起了刚才在军营中听来的那条消息,说是这位钟将军甚是威严,老将邓艾都不在他眼里,连名将许禇的儿子都因为一点小过失被他处死了。姜维看着这位壮年的将军,突然有个感觉,像是看到了一座剑戟森森的兵器库。一刹那间,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君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司马氏的强盛,都赖君侯之力。”姜维平静地看着钟会,慢悠悠地说,“今日君侯又平定蜀国,威德震世。民众当然要颂扬您的功绩,但人主却会感到恐惧。如此,君侯还能够安全回去吗?您不如效法陶朱公及时隐退,这样才可以保全功名性命呢。”

钟会眼中光芒一闪,随即说:“您扯得太远了,我做不到——况且也应该还有别的路吧!”

姜维意味深长地一笑,悠悠道:“别的法子君侯自然自己能考虑到,这就不必老夫多言了吧。”

两人对视良久,相向一笑,两双手不觉已经握在一起。

回营后,姜维连夜写了一封密信,命可靠人送到后主那里。

信中说:“希望陛下暂且忍受数日之辱,臣一定尽力要使社稷转危为安,日月幽而复明!”

他的计划是策动钟会造反,尽诛北来魏将,然后再杀钟会,解决魏军,重扶后主复国。

他觉得有把握成功,因为他看出了,自傲的钟会有足够被他说动的野心。

果真,一切按姜维计划进行。钟会矫诏,说太后令他起兵废司马昭,接着囚禁魏将,紧闭成都城门宫门、严兵把守,把诸军将领换成他的亲信······

当初任命钟会出师伐蜀之前,有人就向司马昭提出钟会这人也许不可靠,司马昭笑道:“难道我不知道这点吗?但即使灭蜀之后真如你所言这小子不安生,他真能成事吗?蜀汉的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的士大夫不可以与之图存,他们可都是心胆惧破了的啊,不足为虑;而我方将士人人思归,绝不肯同谋——哼,他钟会如果敢胡思乱想,只是自取灭族罢了。”

司马昭说得没错,除了一点,蜀汉还是有人没有被吓破胆的。

钟会确实成不了事。

事机不密,魏军哗变了,狠狠攻打着内门。

这是起事的第三天中午,钟会乱了手脚,颤声问姜维:“这些兵来势不好,怎么办呢?”

姜维慢慢系着战甲,面无表情的说:“只有打了。”

他的声音象手中的利剑一样的冰冷。

他知道蜀汉这是彻底地完了。他面临的,是蜀汉,也是他姜维的最后一仗,一场已经注定胜负的战争,一场只是为了最后的尊严而进行的战争。

格杀五六个魏兵后,白发散乱的姜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毕竟岁月不饶人,他发觉自己手中的剑慢慢重得如同一座大山。

他终于停了下来,柱着剑,看着不远处,杀红眼的魏军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

他轻蔑地一笑,抬起头,正午的眼光灼着他的眼。

姜维仰天倒下,太阳的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整个蜀中,失血的红日在他眼里突然幻成了一轮苍白的圆月,转瞬间,圆月又化成了诸葛丞相忧郁的脸。

姜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唢呐声,伴着乡音熟悉的呐喊:当归——当归——胡不归?

他闭上了双眼。

姜维有好几个墓,分别在家乡甘肃天水、在四川剑阁、芦山、江油等等,孰真孰假争论不休。

难题在于,姜维死时被愤怒的魏军暴尸荒野,没有妥善安葬。像芦山姜维墓据说就只是掩埋着姜维的胆——史籍记载,姜维死后被剖尸,胆如升大。而故乡的姜维墓,也只是一个衣冠冢。

明月下,冷风吹。

今夜,姜将军孤魂当归何处?
2010-05-06 11:33 6楼
6.服石时代

在过去的几千年间,那个时代的人似乎是活得最有风度、最潇洒的——有时甚至潇洒得不像人了。

在那时代中随便挑个日子吧。东晋的一个雪天。旷野中,有一人披件鹤氅,大袖飘飘逆风踏雪而行,雪花纷飞,依稀可见那人眉目如画。有人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这真是神仙中人啊!”这声感叹,居然写入了《晋书》。

雪中人名叫王恭,时任小朝廷的青、衮二州刺史。

但这时如果有人走近这位活神仙,陪他走一段路,便很可能会发现,这神仙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全身在不停地发着抖,如画的五官不时抽搐着,但又不像是冻的——尽管他在严寒里坦着胸怀、着双木屐,而鸟羽编成的鹤氅并不保暖——因为他头顶蒸腾着热气,没有一片雪能停留在上面。

最奇怪的是,这位神仙眼神迷离,神情恍惚。

但这神情当时人其实是很熟悉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王大人定是刚服了药。

服了五石散。

服食五石散是魏晋时最时髦的习俗。

此风为玄学宗师何晏所创。这何晏,先是被曹操收养,后来招了女婿,长得很奶油,并以此自喜:“美姿仪而绝白”、“行步顾影”,史载曹丕很讨厌他,其中有没有嫉妒的成分在内就不得而知了。鲁迅先生说他是“空谈的祖师”和“吃药的祖师”,“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先生没明说,他身体不好是因为长得太漂亮消耗太大——美男当然被女人喜欢,何况他也一样喜欢女人——《三国志》明言此公“好色”,时间一久势必掏空了身子,如时人评他的相:“魂不守宅、容若槁木”,帅哥几乎成了色痨。

服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但专家认为,五石散的源头应该是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两个方子“侯氏黑散”与“紫石寒食散”,原本用来治疗“五劳七伤”与“伤寒令愈不复”,何晏一日不知得了什么神启,把这两个方子合并加减成了五石散,带头吃起来。

顾名思义,五石散就是五种矿石配成的散剂。一般说法,指的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脂,有人说另外还有一种含砷矿石。且不说砷化物毒性很大,仅这五种温燥矿石的药性就已经很强烈,服用后人体必然燥热亢奋;这种霸道的兴奋对于虚劳病人作用很明显,如果用于房事,便能壮阳。何晏服它,最早取的应该就是这种效果。假如张仲景地下有知,见何晏如此巧用自己的药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反正服用五石散后,风流的何晏快活极了,兴头上还说了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另一些得了滋味的人也加油添醋,一吹再吹,简直把五石散吹成了长生不老药。

妙人儿如此赞誉,于是此风大行于世,而且一行就是几百年。

服五石散其实是很麻烦的。吃药之后,必须疾走狂奔,闹出汗来散发药性——称为“行散”。而且很痛苦,散发之后全身火热,之后又发冷——这是自然的,因为先前的热不过是提前消耗能量罢了。对付这冷却不能喝热汤,也不能多穿衣(事实也穿不了厚衣,发烧之后皮肤敏感,易磨破,只好穿些轻薄宽大的,倒也由此形成了魏晋穿衣潮流,留给后世一种飘逸的印象),用鲁迅的话说,“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总之,服石之后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越冷越好,除了酒要温的。简直有点像自虐。

王恭有服石习惯,所以那日雪中漫步很可能正在行散。《世说新语》记载那时他是坐肩舆的,不同《晋书》所云“涉雪而行”,可能是那会王大人已经发散成功,命人扛回家喝酒去了。

但仅是麻烦、痛苦还好说,服五石散还很危险,极易中毒,如寒热时作、全身疼痛、痈疮溃烂,暴躁癫狂痴呆等,反复发作经久难愈,甚至致残丧生。医家称此为“寒食散发侯”,还出现了专门帮助发散和解毒的药方,有名的就有二十余种。然而再多的解散方书也不能避免服散中毒,谁也数不清几百年间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五石散。编了《针灸甲乙经》的名医皇甫谧,自己就是服散不当,七年后还得在隆冬腊月脱光了嚼冰块来压制毒性,吃尽了苦头,甚至想自杀,提起五石散就咬牙切齿的——最后还是治不好,委顿而死。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更是感慨:“宁食野葛(一种毒药),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如此猛烈凶险的五石散,为什么还能一代代风行下去,王恭他们,为什么热衷于往嘴里倒这些要命的石粉呢?

想长生?笑话!几百年来只见吃死的,没听说谁吃成仙了,这理由不够充分。想壮阳?这种心态的人或许不少,但也不是人人如何晏那般好色啊。那么到底为什么服食五石散呢?比如你,王恭?

王大人如果听到这问题,也许只会斜睨一眼,便高高抬头,鼻孔“嗤”的出声气,扭身就走——懒得理你。服石,需要理由吗?不是人人都能服用这五石散的,得知道,这些玩意儿好贵啊,服石,是身份的象征呢!再说,历代名士,不是都服五石散的吗?我若不服,别人怎么看?还算名士吗?

是啊,历代名士都服呢。何晏、王弼、夏侯玄······还有,嵇康。

嵇康又是为什么服五石散呢?

好像他服食五石散倒是为了想长生——毕竟这东西刚流行不久,受荼毒的人还不多,世人对此还有些幻想。

史载嵇康“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他在诗文中也常提到修仙,如在《养生论》中他认为虽然神仙“禀之自然”,不是强学可成的,但如果“导养得理”,那么“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还是有望实现的。并且诗文中有种自傲,觉得自己不是凡人,应该能修成正果:多有“俗人不可亲,松乔(传说中的两位仙人)是可邻”、“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之类言辞。对如何养生,他也有一套理论:“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还常常拜访高人,学习长生之术。

但有个高人却一眼看出了嵇康别说修长生,连性命都可能难以善终。

苏门山中有个著名的隐士孙登,嵇康曾随其云游采药,但这孙登总是默然不应嵇康的任何问题。最后要分别了,嵇康无奈地说:“先生竟无言乎?”您真的一点教诲也不给我了吗?孙登终于开了口:“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意思是你虽然才学很好,但见识太少,在当今这个世道想保全自己,难啊!

“今之世”——那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呢?

十六国后赵的建立者,羯人石勒,很看不起嵇康所在的那个时代,讥笑说:“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东汉末年来,围绕着那张残缺的龙椅连接上演了一幕幕残酷的政治斗争。嵇康采药时正值司马氏集团得势,摩拳擦掌准备篡魏。司马氏比曹操当年更要阴狠毒辣,举起屠刀来肆无忌惮——连皇帝都敢杀还有谁不能杀?《晋书》中“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一句话,包含着多少的恐怖和悲愤!第一代服散名士何晏、夏侯玄,就是死在了司马氏手中。

曹家的衰微已经不可挽救,形势越来越明朗,司马氏离宝座越来越近。他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需要试探人心,就像当年赵高指鹿为马那样。一手提刀、一手捧着爵禄的司马四顾朝野,第一个进入视线的当然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名士——来自名士的拥戴鼓吹向来是最有力的。

然而既是名士,是非善恶是一定要分明的,假如能认同司马那套卑鄙阴险的做法也就不能算真名士了——其实连何晏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不过是修史人识时务站到司马那边罢了。现在,刀锋指向嵇康他们了——怎么办呢?

当时有个最著名的名士群,“竹林七贤”,嵇康就是其中之一。司马氏淫威之下,七位大名士慢慢分化了,已经有人主动投靠了司马氏,最坚定的只剩下了嵇康和与他齐名的阮籍,还有那个大酒徒刘伶。这几人中,嵇康与阮籍压力最大,因为他们与曹家有特殊的关系。阮籍与曹家是世交,自然心向曹魏;而嵇康,干脆就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重压之下,名士自有名士的办法。喝酒。喝他个天昏地暗,喝他个不省人事!

这法子阮籍用得很好。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希望让儿子司马炎——后来的晋武帝,娶阮籍的女儿;阮籍得知此事后,一连醉了六十日,使媒人根本没机会开口,总算是躲了过去。平日里更是呼朋唤友狂饮滥喝,竹林七贤的名号其实大半是喝酒喝出来的。《世说新语》记了件至今看来还不可思议的事,七贤之一,阮咸,阮籍的侄子,有次与族人一起围地聚饮,大瓮盛酒,一群猪闻到酒香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伸进鼻子也喝了起来,诸人正喝得开心,竟不去理会,在同一个瓮里人喝人的猪喝猪的,直到酩酊大醉。这阮氏族人中,可能也有阮籍在内。

嵇康自然也喝酒,但似乎酒到了他这里效果并不是很好,起码没有起到避祸的作用。

名士中也有奸细,钟会就是一个。他善于观风向,很早就投到司马门下,经常来名士间套话刺探,得料后便怂恿司马下手治罪。这招在阮籍面前失效了,因为他每次出现,阮籍都是一副东倒西歪的醉猫相,连话都说不成气。

可当他走到嵇康面前时,嵇康并没在喝酒,而是在柳树下打铁——据说他家境不富裕,要靠打铁补贴家用。嵇康当然知道钟会是个什么角色,理也不理,顾自干活。过了很久,钟会无趣要走。按说走了也就算了,你嵇康一句话没说,倒也保险,可他最后忍不住,刺了钟会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这钟会回答也妙:“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冷笑着咬牙走了。

不装醉还捅马蜂窝,其实嵇康自己也明白这样会招来祸事,他曾说过:“(阮籍)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也曾说过自己“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他岂不知在这世道只有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最多翻个白眼才是安全的,可硬是忍不过、改不了啊!

孙登应该就是看出了嵇康的这种性格。他的临别赠言另有一个版本:“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说你嵇康难免于今之世,是因为性子太刚烈,你自己写得很好:“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但只是空话——你的血太热,根本不能忘情世事,怎么能修道养生?

然而嵇康直到临终才不得不叹服孙登的预见之明,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应该是能修长生的。这也许就是他不像阮籍那样不要命地喝酒的缘故,在他看来,酒喝多是伤身的,正如他在《秋胡行》中写的:“酒色何物?自令不辜;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多喝伤身的酒,不如服养生的散,嵇康喝酒节制,从不昏醉。

当然,阮籍他们喝酒并不仅仅是为了避祸,更多的是为了宣泄痛苦。文章开头的那位王恭曾经提过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阮籍何如司马相如?”有人答得好:“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阮籍心中的痛苦郁闷岂是司马相如可比啊!

可刚烈的嵇康胸中垒块比一般人要坚硬得多,寻常酒水是化不了的,好在为养生而服食的五石散多多少少帮他化解了一些。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晏此语其实有据。药性散发之时,尽管肉体很难受,但精神却可以进入一种茫然恍惚的迷幻境界,俗世间所有的烦扰愤懑,都随着热气泄出了体外。那一刻,似乎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什么阴谋、政变、血腥、哭叫,甚至父母妻儿,统统化为乌有,浑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混沌,而自己则在这混沌中浮沉偃仰。肉体越是难当,可能这种感觉越是爽快,全身燥痛之时,似乎能感觉到灵魂破皮而出,融散在无边的宇宙之中,真正与天地合为一体······这种体验是喝再多的酒也达不到的。

直到药性散尽,才颓然醒来,抹一把冷汗,长叹一声,跌坐在肮脏的泥地上。

内心深处,嵇康到底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感受这淋漓痛快而服散的呢?

发散时的感觉是与何晏嵇康等人的思想极为合拍的,或者反过来说,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使嵇康他们一头扎入了神秘的“玄学”。

魏晋玄学,听起来就很玄,解释起来也许更玄——那么多名士都说不大清楚呢,其实基本内容不过是道家老庄那套。老庄向往的就是这种“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玄之又玄”的虚无境界。名士提倡,加上五石散的配合,一时玄风大盛,成了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潮。

历史长河中,这却是个极大的倒退。

国家本是精神的产物,一个国家必须有一种立国的思想。大而言之,这种指导国策的思想直接决定了一个政权的盛衰。当年秦能一统天下便得力于法家不少;汉初天下疲敝,黄老清静之术正宜于休养生息;国力恢复一些后,为集权中央,法家申韩之术重新抬头;但法家服务的终究只是治权阶层,毕竟不够光明,仅凭强压势必不能长久。于是武帝罢黜败家,尊崇儒术,尽管多受人讥“外儒内法”,但毕竟从此儒家走到了台前。众说中儒家目光最远,欲以仁义泽被苍生,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用钱穆的话说,正是“一步踏实一步、一步积极一步。”

到了汉末却刮起了一阵逆风,一步步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先是由东汉经学儒术退为法家,如曹操的“用法峻急,有犯必戮”、“魏武好法术”;没几十年,法家又退回了道家——而这回的玄学道家已远不同当初的黄老道家,黄老是在上位者尽量不扰下民,无为而治,而玄学却更多是社会中坚——名士——的避祸之术,空谈玄虚口若悬河,看似高妙,其实不过只是如鸵鸟一般在风暴中把头埋入了沙堆。保全自身已是不易,此外哪来精力顾及劫难中的百姓黎民?

但这样的逃避又何曾是嵇康阮籍他们的原意?《阮籍传》云“籍本有济世志”,阮籍有诗:“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颜闵为谁?孔门高弟颜回、闵子骞也!明显,阮籍年轻时曾有一番雄心,想用儒术兼济天下。何况学不会阮籍的忍耐术的嵇康,胸中的血应该还要更热呢。

而他们最终留给后世的印象却是毁坏儒家礼教的典型。

礼教在东汉时原本就被那些腐儒搞得繁琐零碎令人难耐了,现在又成为了野心家打击异己巩固贼赃的工具,于是他们干脆豁了出去,想把受侮辱的礼教砸个粉碎,好过用它来害人。所以把嵇康他们赶入玄学小道的,绝不是五石散。

其中甘苦,鲁迅先生已经说得很明白:“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后世看魏晋名士,看嵇康阮籍,都是一副放浪形骸鄙夷礼法名教的洒脱,看到他们狂饮、服散、光身、长啸、青白眼,却很少明白他们心中的痛苦。

也怪他们排遣痛苦的方法太名士气了,不能不使后人被表面的潇洒旷达所迷惑,而常常忽略了背后的心酸。

阮籍出游,行到山穷水尽之处,不再有路,悲从中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刘伶乘着鹿车,载着酒一路喝去,让人扛着铁锹跟着,说:“死便埋我。”

嵇康则光着膀子对着熊熊烈火,狠狠地锤打着通红的铁块。

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饮酒、服散······

就算有一只巨手一直在蹂躏着这块多灾多难的大地,也得休息片刻。晋夺了天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摇摇晃晃,终于慢慢稳了下来。刘汉、曹魏俱已成为劫灰,替代之间的恩怨也随着杀戮老死逐渐变得淡泊。板荡多年甫得安宁,举国上下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习俗越来越豪奢,风气越来越萎靡,世家子弟不用苦学、不用力行,仅凭门荫,便可平途进取坐致公卿,如此一步到位,精力无处可用,闲暇无聊,人人学起了名士。

他们按着自己苍白肤浅的理解来回味从前的时代,来描摹当年的名士。对着镜子,蘸上胭脂水粉抹上几笔,把镜中人想象成前代的风流名士;又根据涂改过的镜中人重新打扮自己,摇摇摆摆,从此自己也应该是一位翩翩名士。对镜自照,是那么的陶醉,那么的欣慰,即使不久重燃战火、仓皇渡江,也一样提醒自己,天下第一要紧的是先做个名士。

再明亮的镜子也只能照出皮肉,无法映出真名士的筋骨热血,更无法传达刻骨的疼痛。

可后起的名士其实并不想真切地体会那种疼痛,他们自有一套说法。还是那位王恭,有句名言流传至今:“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他可知道:嵇康胸中自有一部《离骚》!

当然,名士最好还得服五石散。这习俗甚至传到了北魏鲜卑族。孝文帝时朝野流行服散,一日有人躺在路中,宛转称热,说是服散石发;别人看他不像吃得起五石散,便问他何时服的石,他答:“我昨天吃的米里面有石头,现在发散了。”

且莫笑他,王恭服散与他难道区别很大吗?

服散确实是件可笑徒劳的事。

伤身的酒能救阮籍的命,而那些石头却挡不了司马昭伸向嵇康的刀。

钟会的谗言与嵇康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的高论,给了日夜想做商汤王、周武王的司马昭足够杀他的理由。

原本司马昭看这群名士就已经很不顺眼了,自己煞费苦心高标礼教已经够辛苦了,连“忠”字都不大敢提,说来说去只能绕着“孝”字做文章,可你们这群酒鬼还老是阴阳怪气地放炮。不过那群人里还是有识相的,连阮籍不都老老实实给我写了劝进表了吗?就你嵇康最硬气,想征辟你做官为我司马家做事,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你却大摆臭架子,连同伴劝你出仕都一口回绝了,还洋洋洒洒写了那么长的文章与他绝交,看来是留不得了——杀一儆百!

正好你嵇康交友不慎,交了那个不孝的朋友吕安,还硬给他辩解,交情不错啊,那就一块儿到地下做你的名士去吧。

嵇康盘膝坐着。

他今天没喝酒,也没服五石散。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清醒。

从此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再也不用一次次劳而无功地逃离这个龌龊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今天终于要彻底释放他了。他应该记起了《老子》里那句著名的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嵇康仰起头,看看天。天气不错,有风,有太阳,不冷,也不热。

他低下头来,眼光扫过四周。他这是坐在一个高台上。台下,全副盔甲的武士拼命用手中的枪杆戟杆抵挡着一浪又一浪涌来的人潮——不知有多少人嚎啕着、喊叫着、咒骂着想扑到台前——被咒骂的那几位官员则缩在台子边缘的一张黄案后,垂着头,满身大汗却一声也不敢出;还有很多人手里高高举着酒壶,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看着那无数张泪流满面的脸,嵇康突然觉得心中一热,但随即又仰起了头。

阳光斜斜照着。应该还有点时间。

他突然开口:“取我的琴来。”他说得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全场立时一愣,嘈杂声少了很多。

“铮——”嵇康随手一拂,高台似乎震了一下,台下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

有只乌鸦从高台上飞过,大家都听到了扑腾翅膀的声音。一片黑羽飘了下来,落在嵇康面前。

嵇康闭上眼,信手弹去。似乎有一朵乌云从他的琴弦间升起,慢慢升到空中,天色也好像暗了下来,乌云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又好像有马嘶人吼、兵戈交击之声,还似乎有人在乌云深处纵声长啸······众人屏住呼吸,只觉得身处古战场,周身寒飕飕却又心情澎湃,连那些蹒跚的老妪都觉得浑身血液快沸腾了,恨不能抓起什么随便找人打一架。

琴音越来越高亢,那朵乌云越升越高,忽然,砰一声在空中炸开了。

天还是那块天,阳光直射了下来。

嵇康把琴推了出去,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

他紧闭双眼,再不说话。

这时,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提起了那把雪亮的鬼头刀。
2010-05-06 11:34 7楼
7.远志小草

两晋南朝,世族名流好养生,多对医药有些研究。且不说医学史上大大有名的皇甫谧、葛洪、陶弘景等人,连将军都多有精于歧黄者,如东晋时曾两次主持北伐的殷浩便是其中高手,“妙解经脉”,有次居然只用一剂便治愈了一个百岁老人的痼疾。

但殷浩打仗却不如用药那么在行,北伐惨败,耗尽了朝廷多年积累的器械军储,被废为庶人。从此大权尽入桓温之手。一日,有人送了桓温一些草药——看来此公也对医药有兴趣。他在药篓中挑挑拣拣,举起了一株,在座的人都认识,那是远志。这时桓温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此药又名‘小草’,为何一物而有两名呢?”他斜睨着坐在身边的谢谢安,似笑非笑。

严格说,远志与小草并不是同一物——起码医家如此认为,而是同种植物的不同部份:苗,也就是地上的茎叶称为小草;根才叫远志。两者功用也不尽相同,远志属于安神药——用李时珍的话说是能“益智强志”——这便是远志得名由来,可宁心安神、祛痰开窍、消痈肿,用于惊悸、健忘、梦遗、失眠、咳嗽多痰、痈疽肿毒等症;而小草却没有祛痰作用,只能益神、补阴气,止虚损。成书于北宋的《本草图经》说得明白:“古本通用远志、小草;今医当用远志,稀用小草。”

也不知谢谢安是不是知道这些,但没等他应答,旁边有人已经高声替他回话了:“这很好理解啊,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嘛!”这人也是懂药的,说到了点子上,处,藏在地下便是远志;出,发出苗来便成了小草。

可这时谢谢安的脸上,却不自然起来,据《世说新语》所记,是“甚有愧色”。须知这谢谢安一生极有气度,有次泛海出游风浪大作,别人都吓得面无人色,而他却还能吟啸自若,怎么这寻常一句话,居然能令他变了脸色呢?

桓温看着谢谢安,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这话倒说得极有意趣。”

谢谢安更是忸怩。

桓温他们很高明地调侃了谢谢安一下,意思是你这株积年的远志终于也出来做小草了啊。这年,谢谢安做了桓温帐下的司马。

尽管官职不高,但谢谢安的出仕震动了整个东晋。有句话在朝野间流传了多年:“安石(谢谢安字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几乎把谢谢安视作了救世主。可他一直无意仕宦,辞退了朝廷的多次召辟,甚至惹恼了朝臣,上书劾奏,既然给你脸不要脸,那就依法办事,禁锢你终身。他也不在乎,还是在会稽的东山一带,与王羲之等名流一起日夜游山玩水。这次出仕时,他已经四十岁了。

安石终于出了山,按理苍生该庆幸才是,怎么竟还有人调侃他由远志变成小草呢?谢谢安自己也感到了惭愧,难道在他心目中,居然还有比应时奋起、大济天下还高远的志向吗?

只能说那个时代实在是太潇洒了,做一个劳碌的大臣远比不上做一个隐士来得超迈脱俗。远志小草之说,便是揶揄谢谢安由高士变成了俗人。且不细究其中是非,谢谢安能够在历史上享有大名,却应该是靠了他出山后的作为;否则,他最多像严子陵、林和靖那般,名声再大也是缥缈而平淡,并且类似的人谢谢安那时代已经太多了,他一定会很快淹没在历史的烟云之中,成为第二流的古人。

远志刚刚抽芽,谢谢安的事业在他四十岁这年才真正开始。

直到六十六岁病逝,谢谢安的业绩是稳定了东晋政局,发展了国力,尽了一个朝廷当家人的责任;而且做得很有自己的特色:为政宽恕,事从简易,加之本身博学多才,风度优雅,不能不令后人感慨:“江左风流宰相唯谢谢安耳!”

而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则出现在公元383年。

那年,在他主持下,淝水大捷。他只用了八万人马,便使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灰飞烟灭了。

数百年后,李白想起这一役还是抑止不住地激动,幻想着自己也能有一日如谢谢安那般为自己的国家轻描淡写地化解一场劫难:

“但用东山谢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淝水之战,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争之一。然而仔细看了一番史料后,却不得不长叹一声,谢谢安实乃有运之人也!

苻坚实在是输得有些莫名其妙。

苻坚也有远志。伐晋之前,苻坚曾与高僧道安一起乘辇出游,道安想劝阻他息兵,万乘之主何必如此辛苦奔波!苻坚慨然回答:“我岂是因为疆域太小、人口太少而征战呢?只是想统一天下,大济苍生啊。天生万民,为他们树立君主,正是为了替他们除烦去乱,怎么能怕辛劳呢?” 可从此他的远志被连根折断,他的帝国从此坍塌,他的伟业从此崩溃。

有志气的人不一定有本事,但苻坚不是一个只会做白日梦的平庸之辈。西晋垮台衣冠南渡后,北方大乱,少数民族纷纷登台争战,史称“五胡乱华”。苻坚属五胡之一的氐族,二十岁政变得位。当政后“盗贼止息,请托路绝,田畴修辟,帑藏充盈”。羽翼丰满后便于369年开始了统一北方的征战。次年灭前燕;373年攻取东晋梁、益二州,西南夷邛、莋、夜郎等小国降附;376年灭前凉,同年,乘鲜卑拓跋氏内乱,灭代;382 年,派吕光进驻西域;从朝鲜半岛的新罗、东北的肃慎,到西北的大宛、康居、于阗以及天竺等六十二国,俱皆遣使通好。此时前秦版图“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苞襄阳,北尽沙漠”,疆域之大,远远超过十六国中任何一国及后来的北魏。此时,扫平北方的苻坚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猎物:东晋小朝廷。

从淝水之战前的历史地图上看,前秦的势力覆盖了整个中国的三分之二以上,触角一直伸入当今云南省,看起来就像一头巨兽大张了嘴,准备一口吞噬蜷缩于东南一隅的东晋。

客观来看,淝水岸边的苻坚离实现一统天下的志向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淝水一仗,留下了好几个著名的成语,投鞭断流是第一个。382年十月,苻坚在太极殿大会群臣,提出了伐晋大计。他举杯在手,踌躇满志:“自我继承大业,至今已近三十年。如今四方大体平安,唯东南一隅不肯归降,每当念及天下尚未一统,我食难下咽。现我军约有兵力九十七万,我准备亲征伐晋,诸位意下如何?”群臣一片哗然,居然没几位支持苻坚此志,反而纷纷劝谏,还抬出了天险、星相做依据,苻坚不悦,绝然道:“我有强兵百万、粮草器械如山,投鞭江中足以断流——我志已定,伐晋!”

次年七月,苻坚颁布伐晋令,百万大军浩荡南下。

可回到洛阳时,苻坚身边只剩下了十万余人。

淝水之败,历代有人分析。从军事角度看,苻坚确实犯了大错,这次史上空前的百万大出兵,听起来声势惊人,但冷兵器时代没有统筹运送的技术,战线势必拉得很长。苻坚抵达河南项城时,凉州兵方到咸阳,蜀、汉兵才坐上船顺流而下,而幽、翼兵已行到徐州彭城,东西万里,百万力量发挥不出几成。

但尽管如此,东晋还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毕竟双方悬殊太大。苻坚如果稳扎稳打,聚集兵力,确实能用压倒优势轻易粉碎东晋的防守。用当时一位将领的话说,是:“如秦百万之众尽至,的确难敌。所以晋能做的,只能是乘着诸军未到迅速出击,只要打败前锋挫其锐气,就能破敌了。”

是苻坚自己派人去为东晋出主意的。说出上面那番话的人叫朱序,原本是东晋襄阳守将,兵败被俘,苻坚任命他为度支尚书。苻坚认为在百万大军面前,东晋只有投降一条路,于是命朱序前去劝降。但朱序一到晋营便背叛了苻坚,劝降变成了出谋划策。晋将听从建议,率五千精兵主动出击,打了一个胜仗。但不过使苻坚损失了一万五千人,根本伤不了筋骨——东晋仍然面临着灭顶之灾。

然而东晋主力还没真正发起冲锋,苻坚就一败涂地了。

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帅军百万的苻坚败在了区区的一个朱序身上。朱序的一阵呐喊挽救了他的故国。

其时,秦晋两军隔淝水对峙,晋军要求秦军稍往后退,以便渡河一战定胜负。这应该是事先与朱序商量好的,否则以微弱的兵力在严阵以待的强敌面前渡河无异于自杀——兵法中有一招绝杀技:半渡而击,河水把对手拦腰断为两截,等于兵力缩减一半。晋军既然来送死,苻坚自然笑纳,拒绝了属下的劝阻——他们倒想稳当点取胜——在安排好袭击半渡晋军的骑兵后,冷笑着命令大军后撤。

苻坚正期待着这场想象中最后的屠杀,但这时——正当几十万战靴槖槖地往后踩着沉重的步子时,阵后一角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秦军败矣!秦军败矣!”——朱序发力了。在没有无线电与扩音器的时代,调动如此巨大数目的军队是件很麻烦的事,指挥必然笨拙而迟钝。其实朱序的呐喊也不能传达多远,他不过是在大军的脚后跟蓦地用针扎了一下——但这已经足够了,就像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慢慢倾斜时猛地推了一把,同时点燃了引信。燃烧的火药桶轰然倒向自己的后方——军惊了!军惊对于数量越大的军队杀伤力最大,处于最紧张状态的士兵是极容易恐慌的,况且前几日的败仗确实挫伤了秦军的锐气,连苻坚都有过草木皆兵的畏惧。恐慌就像瞬间致命的病毒,一个朱序传给十个士兵、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涟漪迅速扩展,原本缓缓后退的大军顿时变成失控的巨浪,扭头照着自己的胸膛咆哮着打来!

后面的秦军还没收到撤退的命令,前面的战友便已经由后退变成了快跑,不少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被同伴狠狠地践踏到地上,脑子灵光点的马上回过神来,跑·······快跑变成了疾奔、疾奔变成了奔命、奔命留下了一地腹裂肠出的尸体······晋军乘势挥军大进······

谁能止住几十万奔得口吐白沫的挣命大军?主帅苻融成了挡车的螳螂,挤倒后被晋兵所杀,被碾成一堆模糊的血肉。

这次奔命也留下了一句成语:风声鹤唳。可怜百万秦军,听到任何响动都以为晋军追了上来,只能挣扎着再跑——甚至听不得风吹过的声音和野鹤的鸣叫。

苻坚总算是逃了出来,但也中了流箭,单骑逃亡。终于到达安全的地方后,他哆嗦着下了同样吐着白沫的马,回顾东南,潸然泪下。

也有人说苻坚的撤退本身就已经引起了混乱,朱序于其间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但苻坚用朱序去劝降肯定是个错误——朱序毕竟是晋人、汉人。

问题在于,如果以国家、民族划分,他用错的人远不止一个朱序。

在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做到如苻坚那样对降敌的宽宏大量,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绅士风度的征服者。对于战败者,他几乎一个不杀。

先说他的同族对手吧。公元380年,苻洛叛乱,苻坚遣使劝告:“天下尚未一统,你我兄弟,不比他人,为何反叛呢?你若收手,我定将幽州作为你世代封地。”苻洛对使者的回话是:“你回去转告东海王(苻坚未登位前的封号),幽州太小太偏僻了,容不下万乘之尊。我要君临咸阳,如果他能到潼关接驾,我可还他从前的封爵。”苻坚这才无奈用兵,很快平乱,生擒苻洛。按理如此狂妄悖逆之徒理该碎尸万段才是,可苻坚只是把他迁徙凉州罢了。相比历代皇家数不胜数的手足相残,格外令人唏嘘。

对被他灭国的前燕、前凉君臣,苻坚也一概优容,封爵拜候。要说仅如此也已足够开恩了,君不见当年被匈奴刘汉所虏的西晋怀、悯二帝的悲惨下场吗?难以置信的是,苻坚给他们的竟然不是养老性质的虚衔,而是真材实料的要职,甚至还常有领兵作战的——须知,这些人尽是异族啊。

相反,苻坚对本族人并不特别优待。他很支持汉人王猛打击氐族跋扈的豪强。为了给他撑腰,苻坚还杀了一个老资格的氐族权贵,甚至在氐族公卿攻击王猛时以帝王之尊帮着汉人王猛破口大骂。

苻坚的族人很反对这种民族政策,尤其害怕鲜卑复仇。有人提出来:“这些慕容鲜卑是我们的仇敌,而现在却布满朝廷,令人担忧啊!”还有人说得更直接:“虎狼不能驯养,陛下要留心啊!”苻坚回答:“百姓需要安抚,夷狄需要友好——我既然要混同六合为一家,他们都是这家里的孩子,你们就不必多心了。”

民族矛盾,历来都是最难解决的,“华夷大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句句斩钉截铁的教诲世代传承,直到孙中山,革命之初还是打着驱除鞑虏的口号。而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苻坚竟然有如此胸怀,不禁令人动容。从中可以看出,苻坚的胸中,能容下整个天下,而他的眼光,也已经超越了民族界限。

能超越民族界限,那么门第界限更是不在话下。王猛,不过是一个贩畚箕为生的穷小子,却有杰出的才能。桓温北伐入关时,他曾上门求见,披着破衣扪着虱子一席谈,搏得桓温由衷赞叹:“江东无人可与你相比啊!”便想请他一同南下,王猛坚决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东晋容不下他这样出身的寒士。而苻坚一见王猛便大喜,道:“我遇见你,就像当年刘备遇见了诸葛亮!”从此重用,曾在一年中五次擢升,官至丞相,终其一生荣宠无比,权倾朝野。

苻坚应该是那个时代胸襟最广阔,眼光最远大的人。

是的,他看得很远,出征伐晋之前便为东晋君臣安排好了官职,晋帝为尚书左仆射,谢谢安为吏部尚书,并为他们造好了官邸等着入住。

悲哀的是,看太远的人往往都要被脚下的小石块绊倒。

谢谢安能看多远呢?

回头看看他入仕做小草时的情形吧。谢谢氏世家大族,家门富贵,但在谢谢安出山前三年,顶梁柱谢谢尚死了,谢谢安的哥哥谢谢奕接班;第二年,谢谢奕也死了,谢谢安还是不出,只好由弟弟谢谢万顶上。可这谢谢万只是个庸才,没多久就吃了败仗,被革职。此时谢谢氏一门,所有人职位尚低,除谢谢安外谁也看不出能有多大出息,门第面临着中衰,前景甚是黯淡。

于是谢谢安终于出山了。

所以很清楚,谢谢安出山并不是为了苍生,而首先是为了自己一族。这种心态,在一次谈话中表露得很充分。有次谢谢安问众子侄:“子侄们又何尝需要过问政事,可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成为优秀人才呢?”谢谢玄,淝水战役的前线指挥官回答:“这好比芝兰玉树,总想它们生在在自家庭院中啊!”谢谢安的反应是:“安悦”。

谢谢安的眼光总是围着自家庭院打转。

但谢谢安毕竟是谢谢安,他知道如何长久保持门第不衰的关键。掌权后,他并没有大肆扶植谢谢家,而是精心分配权力,达到各大族势力基本均匀。淝水大捷后,他有能力一家揽尽全国军政大权,但还是让出荆、江二州给桓氏,他明白一门太盛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道理。总之,他最大的成功便是协调了各世家大族之间及大族与皇室之间的势力平衡,既不过分削弱其中任何一族,也不让其过分膨胀,即使对自己家族也不例外。

可以说,谢谢安在各门第间的平衡正如苻坚在众民族间的协调,只是,谢谢安的目的首先是为了保全自家门第,而苻坚却是为了一统天下。

谢谢安也是无奈。当时东晋政局就像一张缺腿的破桌子,上面挤满了世家大族,谁都不能动作太大,否则摇摇晃晃的桌子说倒就倒,大伙都得摔得鼻青脸肿。就算其中有人有出息些,想爬下去找木料修补,旁边的人也会反对——且不说你一动这桌子可能就先倒了,就算你能修好桌子,那你自然功劳最大,还能甘心与我等占差不多大小的地方吗?这应该就是东晋历次北伐多受后方牵制,功败垂成的原因。这种情况下,没有桓温那样篡位野心的谢谢安的确是稳定局势的最佳人选。

钱穆有句话说的就是这个现实:“诸门第只为保全家门而拥戴中央,并不肯为服从中央而牺牲门第。”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淝水之战,就很容易理解谢谢安当时的表现。大军压境朝野震恐之时,谢谢玄不知所措,前来向他讨教方略。谢谢安了无惧色,只回答了一句就再不开口:“朝廷已另有旨安排”;随即与亲朋好友驾车出游,还与谢谢玄下棋赌别墅,竟赢了棋技比他高明的谢谢玄——自然,心惊胆战的谢谢玄此时哪有心情下棋呢。下完棋,又去游览山水,深夜才回来。

他真有破敌妙计吗?未必。谢谢安还有一件传颂千古的妙事,得到淝水捷报时,他正与客人围棋,接信看后便放在一边,了无喜色,继续下棋;客人询问何事,他才慢慢回答:“小儿辈遂已破贼。”果真像是一副此胜实属天经地义的自如。可一个细节暴露了他的心情:下完棋回房间,过门槛时碰折了屐齿都不知道。如果真的早有成竹在胸,他能如此喜出望外吗?何况淝水之胜全然不是谢谢安,乃至东晋任何人所能创造的,意外啊,意外!

撇开大难临头时强自镇定稳定民心——“矫情镇物”——的因素,谢谢安的逍遥,是不是也知道了在咸阳已建了一座属于他的官邸,大不了再搬次家吗?谢谢家还将依旧是谢谢家啊!

他一定了解苻坚对失败者的态度,所以他不必慌张。

后世战争中弱势者很少有谢谢安这样的潇洒,一是本身心理素质比不上谢谢安那样用整个时代熏陶出来的风度,二是再也没有苻坚这样的征服者了,失败后如果只被拔尽爪牙能苟活下来算是行了大运,触目是斩草除根的屠戮。

莫怪胜者无情,这也是吸取了苻坚的教训。

淝水败后,前秦的强大军事震慑土崩瓦解。原来被征服的各族首领,憋屈多时,乘机卷土重来,割据厮杀,北方大地又是一片混乱,得了喘息不久的黎民重被卷入熊熊战火,利刃与铁蹄的蹂躏一刻也不休止。

柏杨感叹:“淝水战役,使中国统一延缓两个世纪。”

的确,接下来的两个世纪,是中华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噩梦一般笼罩着华夏大地。但仔细想来,这却是中华民族走向重生的一个必经过程,是不可避免的炼狱,谁也无法带领注定遭劫的苍生逃离苦海,谢谢安不能,苻坚也不能。

淝水之役即使战局逆转,苻坚即使真能实现一统大志,他的帝国也同样将很快走向崩溃。苻坚的气量再大,对被征服者再仁慈,也不能真正融合天下各族,收获的始终只能是仇恨和窥伺。不同民族的融合,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磨合、去消化,而不是个别的、暂时的恩遇——何况这恩遇对被征服者来说往往无异于侮辱;还需要大家都慢慢信奉同一种文化,而这文化又能够包容各族,比如儒学。苻坚短短一生,只是在这条民族融合之路上刻下了一个路标,上面描绘着他所理解的“六合为一家,所有人都是这家里的孩子”的美好蓝图。为绘制这张粗略的蓝图,苻坚用上了自己的生命。

溃败之际,很多人有机会除去苻坚,鲜卑慕容垂就是一个。当苻坚搜集了千余骑残兵奔赴慕容垂时,慕容有人马三万,鲜卑人都劝慕容垂杀掉苻坚。慕容垂没有下手,他记起了当初在自己国内被猜忌,走投无路来到前秦时的情形,苻坚居然出郊亲迎,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天生豪杰,必然要让他们共建大功。我将与你一起平定天下,封禅泰山,然后送你归国,世代封爵。”连王猛都担忧他是个英雄,日后难以驾驭,劝苻坚趁早除了,苻坚不以为然,照样封侯拜将。慕容垂想到这里,不觉眼角湿润,不仅不下手,反而交出了所有的兵权。

但慕容垂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而且他也终于走了,自立山头,重树燕国大旗。既然报了恩,那就能心安理得地攻击苻坚了。苻坚的事业已经不可收拾。叛乱此起彼伏,他的大手已经无力拼凑粉碎的大地,他本人也由猎人变成了猎物。

逃入山中时,他身边只剩下了十余人,而叛将羌族姚苌的追兵已经逼近。苻坚神色不变,端坐地上顾自吃饭。

姚苌缢杀了始终横眉怒骂的苻坚。之前,苻坚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小女儿,他怕她们遭到侮辱,他知道姚苌绝不会像他一般对待俘虏——姚苌当年是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

这年苻坚四十八岁。在场的羌人,姚苌的部属,不少流下了眼泪。

苻坚被杀的同年同月,公元385年八月廿二日,谢谢安病逝。

东晋朝廷以隆重的仪式为谢谢安发丧,孝武帝连续三天亲临灵堂吊唁,追赠太傅,谥文靖。十月,追封庐陵郡公。

谢谢安的最后一年,还在任所造船,准备一旦时机适当,便沿长江下三吴,告老还乡——

以圆满他向往一生的“东山远志”。
2010-05-06 11:35 8楼
8.草根天子
有些中药也是像人一样有姓有名的,比如姓徐名长卿、姓何号首乌、姓杜排行老二叫仲等等。但这作为药名原型的徐某人何某人杜某人一般都是传说中的角色,当不得真。可也有那么一味药,它的名号居然入了正史,而且赫然还是本纪——帝王的身份。更不简单的是,这本纪还是开卷第一篇——开国皇帝!

刘寄奴。

作为草药,这是一种活血祛瘀药,菊科植物,叶似菊,茎似艾蒿,野生于山坡林下,各地都有,江南为多;作为人名,寄奴是刘裕的小名。

南朝宋武帝刘裕。

药名得来也有一则传说。据说刘裕未发迹时,有次上山砍柴被巨蛇挡住去路,他便用柴刀把蛇剁得带伤而逃。次日,他在密林中发现有几名青衣童子正在捣药,询问下回答说他家大人昨天被一个叫寄奴的砍伤,命他们采药疗伤呢。刘裕闻言大喝一声,说他便是寄奴,童子吓得抛下家伙立时逃散。刘裕于是取过药臼认得此药,日后带到军中用之疗伤,确有奇效。人们原本不知此药名字,便以刘裕小名称之曰:“刘寄奴”。

尽管刘寄奴确实有破血通经、敛疮消肿的功用,被称作“金疮要药”,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经不起推敲:很简单,且不说蛇妖荒诞,谁不要命敢喊主帅的小名呢?然而,这传说却也有些深意在,把刘裕描述成一位斩挡道巨蛇的好汉,明显是要将他与那个赫赫有名的典故拉上关系——西汉开国天子刘邦,不也是斩蛇起家的吗?

《宋书·武帝本纪》记载刘裕是刘邦之弟楚元王交的后代,还十分详尽地列了世系。但国人好为尊者贴金,可信度如何实在该打个大大的问号。倒是刘裕的小名寄奴,多少透漏了一些真相。

无论如何,寄奴都不是一个响亮的好名字。虽然历来也有取贱名好养活的风俗,但刘裕的这个小名却是名副其实——他真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小东西。也许是皇帝命太硬,这小子刚出生便克死了母亲,其时刘家穷困潦倒,实在养不起人,老爹便想干脆弃了随他自生自灭,还好一个善心的姨母救下了他,断了未满周岁的亲儿子的奶,救活了刘裕——还不是别人寄养长大的吗?

刘邦的时代实在太遥远,不管刘裕的脉管中是否真的流着皇族的血,事实是到他爹这一代,家境已经十分不堪了。长大后,为了糊口,他不得不做些小买卖,贩些草鞋什么的,也打些杂干点力气活,素为乡人瞧不起:“为乡闾所贱”。所以传说中他上山砍柴的说法也不是无中生有。这位寄奴还有个毛病,好赌,但时运没到手气向来很背,有次他与一个大户子弟赌博输了一大笔,还不上,竟被缚在马桩上,受尽了耻辱。

就是这样一个寄奴,最终居然开了国,坐上了龙庭。

照后人的看法,能打天下的,原本就应该是这些来自草莽的好汉,贫寒的出身、好赌的天性,正是成大事的重要原因。英雄不问出处嘛!

与刘裕同时代的魏主拓跋嗣一次问大臣崔浩,刘裕与建了后燕的慕容垂相比谁更厉害,崔浩脱口而出:“当然是刘裕。” 拓跋嗣问为何,崔浩答:“慕容本是贵族,在故国有根基,稍微号召一下,族人便像飞蛾投火一般而来,很快就能纠集起一支队伍。而刘裕奋起寒微,赤手空拳干出了这番事业,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崔浩的话蕴涵着多少的感慨啊:

在那个时代,以刘裕这样地痞混混出身的人要想攀上南方朝廷的颠峰,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可思议的。

东晋的天下,是门阀世族的天下,可以说,东晋的半壁江山就是门阀世族支撑起来的。刘裕正生在门阀势力的鼎盛时期。

所谓“门阀”,“门”,指门第,“阀”,则通“伐”,义为功劳,原本是有功勋的家族的意思。功勋一物,在非常时期确实得用真刀真枪拼来,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但太平时代,一般有高位便有功勋,无过便有功,没功劳也有苦劳嘛。而汉选官所用的察举征辟制度,看起来公平,其实已经暗暗划了个圈子,把候选人限定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之内——当官自然要有学问,经学是基本条件,可纸张不普及印刷术没发明之前,有限的学校以外,学问多被少数私家垄断,平民求学是项奢侈的投资。况且人总是讲情义的,这次蒙你抬举选我,过几年你退休该我上台选人,只要你家小子不是个出名的混蛋,我当然得涌泉相报选上——当然,等我老了,你小子也不能忘了我那犬子啊,反正什么孝廉节行云云,还不是一个空头标准,说好便好,说坏便坏······如此几代下来,绣球在世家之间抛来抛去,我送你一程,你拉我一把,彼此“累世公卿”,相互提携着把自己家族拔离了泥泞的地面,踩上了云头——门槛越来越高,气派越来越大,门阀由是渐渐形成,似乎血液也在一代代传承中退尽了泥土气,成了神圣高贵的一种。

在东汉后期萌芽的门阀,后来又有九品中正制的推波助澜,发展到东晋已经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连皇帝常常都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晋室渡江能站稳脚跟,便是凭借了世族王家的大力,当时有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王姓居然还放在皇姓司马之前;元帝登基时,竟想请王导一起坐御座;成帝十几岁时见了王导还要下拜,给王导发诏书,还得战战兢兢地写上“惶恐”、“顿首”之类的词。

连年战乱,处于众矢之的的皇权被一刀刀削皮砍肉,骨瘦如柴,而世家大族却在兵火中暗暗壮大实力,膘肥力壮了。很简单,兵燹之中,可怜的小户人家即使逃得性命,兵役徭役更是泰山般要把他们压成齑粉。想活下去,除了逃逸山林做野人或者横下一条心揭竿而起干上一票外,最好的办法便是卖身投靠大族,充当部曲佃户,而这些部曲,随时可以组建一支只效忠于私家的军队。

这股力量一时谁也压制不了,所以东晋的军政大权,始终被大族轮番把持。先是王氏、后是庾氏、再是桓氏、谢谢氏。这些大族连皇权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还能指望他们垂怜,从龌龊的市井、肮脏的泥地里提拔一些寒门子弟,赏赐机会让他们出头吗?

他们的手掌严严实实遮住了微弱的阳光。官职的授受明言只看出身,德、才已经忽略不计,前生积德投了好胎,这辈子就该你享福当官,高门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凡厥衣冠(高门华胄),莫非二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士庶间界限森严,“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世族与庶人通婚被视作玷污,要遭人弹劾。这般“以贵承贵、以贱承贱”,如一块块巨石,重重镇住东晋朝廷的同时,也把亿万草民压得动弹不得。

可就在这皇帝都无可奈何的重压之下,一介匹夫、破落户刘裕硬是从世族的指缝间挤出身来,掀翻了那一块块长满苔藓的巨石,把他们统统踩在了脚下。

刘裕是以军功发迹的。参军后,先是在镇压孙恩卢循起义中屡立奇功,捞得了第一块垫脚的砖头。这个赌徒确有本事,属于那种得了一包颜料就能开出一个染坊、给他一把梯子就能上天的角色,战功越来越显赫,渐渐成为朝廷军事重臣。之后连接干了几件了不起的大事,如平定桓玄之乱、北伐南燕生擒燕主慕容超、攻入长安擒姚泓灭后秦。这一连串东晋立国以来少有的辉煌,使刘裕威望日增、权势日大,一步步走去,终于离皇帝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

义熙十三年(417年)九月,刘裕整军入长安——须知长安自316年落入异族手中,已经有一百多年了。父老见到汉家旌旗,不禁热泪盈眶。刘裕谒汉高祖陵,大会文武于未央殿,百姓欢欣鼓舞——谁都相信,此时只要刘裕乘势挥军,不难平定陇右,重开西晋疆域。可是就在这大好形势下,他却不顾痛哭流涕的长安父老挽留,留下十二岁的儿子镇守长安,自己匆匆返回了建康。

他原本就没有久留关中之意,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要去摘一个在他的功勋上生长起来的果实。他知道现在那个果实已经熟透了、摇摇欲坠,只要再吹口气就能落入他怀里。

次年,刘裕受封为相国、宋公;年底,刘裕缢死晋安帝司马德宗,改立司马德文为帝;一年半后,刘裕迫使司马德文禅位于己。

晋元熙二年(420)六月,刘裕正式称帝,国号为宋,改元永初,定都建康,史称宋武帝。拉开了南朝的大幕。

公元479年,萧道成受宋禅,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齐。

公元502年,萧衍据前代禅让故事,代齐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梁。

公元557年,陈霸先代粱称帝,定国号为陈。

有趣的是,刘裕之后,南朝的每一个新天子,出身都不怎么高贵、不是门阀中人,都是靠军功起的家。

萧道成自称“寒族”,临崩遗诏曰:“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则与他同族;陈霸先最为寒微,他本人最初当的是小小的里长,也做过管油库的小吏。

一句话,从刘裕起门阀开始走了霉运,一次又一次被卑微的草根天子跃过头顶。

寒门皇帝上台,自然要把矛头对准昔日趾高气扬的大族。且不说其中有多年憋屈一朝扬眉吐气的报复,打击豪族原本便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刘裕在东晋掌权时就已经开始裁抑门阀。

刘裕打击门第的一大措施是禁止豪族隐藏户口。他做事向来是心狠手辣的,大族虞亮被发现藏匿亡命千余人,刘裕立时下令诛杀——这颗血淋淋的高贵人头一时镇得门阀大族哆哆嗦嗦做声不得:“豪强肃然、远近知禁”。

同时,刘裕恢复了秀才、孝廉策试的制度,无论是谁,门第再高也要考了再任用,在那些不学无术的门阀子弟迎头来了重重一棍。登基后,他还下诏要选备儒官办学校,多少让天下庶人看到了一丝也许能出头的希望。

另外他还下令禁止门阀豪强封固山泽——东晋的山湖川泽到了那时已经大部落入了大族手里,可怜百姓要砍点柴打几条鱼都得向他们纳税。

更重要的是,刘裕开始提拔一些寒门庶人、低级士族行使政权,尽管通常不授予高位却给予实权。踩到门阀大族头上来的泥腿越来越多。刘宋之后,这种政策在南朝代代相传,南朝的政治格局,可以一言概之:一步步走向“寒人掌机要”。

一支又一支利箭呼啸着射向高高的云端,风光了几百年的门阀,正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来自脚下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打击门阀特权无论如何说都是一种进步的政策,按理,刘宋朝政应该蒸蒸日上,国力应该日渐强盛。但现实却是几十年便改换一次皇庭,小朝廷充斥着阴谋与厮杀,那张龙床始终拭不干鲜血。残酷的争斗中,南朝国土日削,一蟹不如一蟹,到了陈,已经瘦得连当初三分天下的孙吴都不如。

皇权时代,一个王朝的堕落,根子先得从皇帝身上找。这些来自寒族的天子,坐上龙床后,一般第一代还能兢兢业业,毕竟夺位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最有体会;但传不了多久,皇宫深处便响起了刺耳的磨砺声,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盘旋而出,笼罩在烟雨江南上空,锐啸着扑向了一个个被拉长的脖颈。

以刘裕的家族为例,不过只有九任皇帝,却有六个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有弑父的;有杀叔祖一家并支解四肢开肠剖肚、挖出眼睛浸在蜂蜜中号称“鬼目粽”的;有杀姑夫夺姑母的;有身边不离钉锥一日不杀人便不痛快的······

刘宋王朝有个最出名的特点,别人是杀外人,而他们最擅长骨肉残杀,诛夷唯恐不尽。刘裕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十之七八。

萧道成代宋后为刘氏把这项自我芟除的事业做圆满了,他帮忙把刘裕仅存的后代杀了个干干净净。

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正好形容萧齐。屠刀上刘氏血痕还没擦干净,便掉转刀锋砍向了自家宗族。萧鸾是萧道成哥哥的儿子,夺位后把萧道成的子孙也杀了个寸草不留——也不知他是什么心态,每次大规模杀人之前都要焚香祷告、涕泗横流。他儿子萧宝卷可就修炼得铁石心肠了,发扬光大了杀人事业。他沉默寡言,却始终记住老爹的话:“行动要快,不要落在人后”,所以他杀人比他爹更狠更快。

一个残酷成性的皇族,能怀柔百姓、治理好江山吗?

何况再怎么看,这些披着龙袍的家伙都不像是些正经人,做事荒唐得要命。有人喜欢松松垮垮套着汗衫短裤东游西荡偷鸡摸狗,累了在大街上倒头便睡;也有皇帝喜欢通宵达旦趴在地上逮耗子;忤逆时能用草编成死鬼老爹的模样斩首示众,还有打算毒死老娘的,但孝顺起来却能做出为老娘置男侍几十人的妙事;甚至还能与几十名无赖日夜相处,纵使妃子与其中漂亮些的交欢,给自己大戴绿帽。

皇室的不堪造就,有两件小事能透露一二原因。刘裕一生简朴,睡床挂布帐,用粗布灯笼,墙上悬着麻绳绑的拂尘扫把,他孙子孝武帝看了却很瞧不起老爷子的寒酸,说:“一个庄稼汉混到这个地位,也有些过分了吧。”异曲同工之妙的有齐废帝萧昭业。这小子登基后见了钱便咬牙切齿:“老子从前想你一个也得不到,今天能用你了吗?” 于是大肆赏赐大笔花钱,把祖宗积下的巨款:“上库五亿万,斋库三亿万,金银布帛不可胜计”不到一年就把国库挥霍得见了底。

很明显,接过刘裕萧道成拼了命打下的基业的,就是这些暴发户。草根出身,没有受过多少文化的熏陶,一旦大权在手,学恶容易学好难,便学着昔日仰慕的大族放浪起来——但有文化的才可以叫风流,没文化只能是胡闹。

残杀、荒唐、胡闹,便是南朝皇族,尤其是宋、齐两代最主要的基调。

皇室如此不成器,那么那些被提拔上来掌权的的寒士在这场劫数中又表现得如何呢?

史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有个结论:“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

前文已经说过,在当时的条件下,学问大多被掌握在世家手中,加之连年兵荒马乱,学校形同虚设,一般庶人、甚至低级士族,要想得到书籍拜师学经,是很困难的。这必然导致寒人文化素质低劣,他们要出头只能凭吏干、军功。这些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只磨练了倾轧、诡计等权术,却不再有从前士人儒学仁义忠孝的教化与约束,更谈不上兼济天下的胸怀。得权后变得贪贿残忍、胡作非为是意料中事——他们最多只有奔走做吏的才能,不配治国。

于是也有不少人偏激地想:还不如门阀世族掌权呢!粱武帝萧衍就是其中一个。他眼看着前两朝君臣闹得不像样,便想试着让门阀重新参与政事。

但萧衍没有掉转思路想想,如果门阀还有能力参政,刘裕萧道成,还有你自己上得了台吗?

刚开始镇压孙恩卢循时,刘裕不过是一个下级武将,主帅是大族领袖谢谢安的儿子谢谢琰。这个高干子弟狂得狠,不听属下良言进谏,夸口:“苻坚百万之众尚且送死淮南,这些区区毛贼如果还敢卷土重来,正是自寻死路!”孙恩倒不信邪,偏要重整旗鼓再起风云。谢谢琰手忙脚乱,一败再败,最终在一次大败后死于部下手里。刘裕这才有机会上位。

谢谢琰是门第中的佼佼者,在淝水之战中立下过战功。他的失败,标志着世家大族的手腕已经无力控制形势。门阀的下坡路开始了。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么大的块头,就是烂起来也得费些日子。刘宋之后,尽管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掌控军政大权,但政治地位依然很高,家底也依然很厚实。何况在很多不长进的子弟心目中,这种不用干活而又享有高官厚禄的生活实在是太爽了——几代做名士谈玄虚下来,他们似乎连人间烟火都闻不惯了,管你这些俗事干吗?他们只安心关起门来过他们的贵族生活。这倒也好,脱身事外,躲过了朝廷里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残杀争斗。他们捏着廛尾,宽袍大袖倚在胡床上,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墙上几次三番地变幻着皇旗——

南朝四代,世族没出过功臣,更没有为皇帝殉节的。

刘裕等人倒也满意世族的识趣,或者心里倒也还自卑,或者一时还无力铲除,于是也就把这些被削了权的活神仙高高供起。其实也不用多理他们,这些大人先生再传几代就不劳别人费心,自个也会连根倒了。

你看这些五谷不分节气不明的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扭捏作态,连走路也走不动了,挪一步都要人扶侍,天气稍有变化便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被一匹马吓得够呛,还纳闷:“这分明是老虎啊,为什么要说是马呀?”

如此皇室、如此寒人权臣、加上如此门阀膏粱子弟,真是苦了苍生!

可这些活宝却依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瞧一下门槛低的家伙,甚至气焰越来越高,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寒人王宏仗着宋文帝宠幸想提拔一下自己做士人,皇帝给他支了一招,说去见王姓士族头领王球,就说我让你来的,能坐到他身边去就有希望。不料他一进门刚想坐下,王球便慢悠悠举起了手里的扇子挡住了他:“你坐不得。”王宏恼羞,回去报告,文帝却回答:“我也没办法。”

连皇帝也习惯了他们摆谱。有次侯景打报告想做士族王家或谢谢家的女婿,厚待门阀的梁武帝一口回绝:“王、谢谢门第太高,不是你配得上的;你还是在朱、张以下挑挑吧。”

侯景是谁?一个暴戾的胡人,手握军队叛降而来,岂是好欺负的主?

“我终有一日让这些门第做我的家奴!”

他做到了,他只率八千人马渡江,居然攻入了健康。侯景之乱,江南门第遭受了一次最致命的打击。“(侯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粱世士大夫)及侯景之乱,肤肥骨柔,不能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卒者,往往而然”。王谢谢两家更是几乎被灭了族。

从此,门阀一蹶不振。

受到重创的不仅是门阀豪族,经此一乱,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如此残破局面,陈霸先粉墨登场了。这也是条好汉,出身比刘裕还低——刘裕好歹还能与刘邦牵上点关系,而这位陈武帝干脆是个纯粹的平头百姓,祖上最有脸面的不过是个县令。他一生奔走劳碌,终于稳定了局势,粱末浩劫之后,江南居然很快恢复了些元气,甚至有史书称为能维持小康,陈霸先不容易啊。但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再无力进一步整理江山,在位三年便溘然长逝了。

很快皇位传到了陈叔宝手里,这是一个几千年间昏君的典型。但他最出名的弊政除了好色豪奢外,便是不理朝政日夜与一班文人狎客饮酒吟诗唱和——能沉溺其中,是不是说明这位叔宝的文艺造诣已经有了相当的高度,与宋齐捕鼠偷狗的皇帝相比如何?

联系前朝萧衍尽管后半生颟顸却也是极出众的儒雅博学,再想想陈朝诸帝尽管昏庸,但起码没出过宋齐两朝那样的暴君,这已经能说明,儒学熏陶已经在发生作用,帝王素质已经在慢慢提升,尽管到陈叔宝这里升歪了路。

与此同时,寒人的参政能力也在不断进步。萧衍想扶持门阀一把,可他也不得不哀叹光靠那些高族大夫是办不了什么事的。用门阀不顺手,他便设五经博士开馆招生,招纳“寒门俊才”,鼓励寒人钻研经学提高文化素养。寒人毕竟是来自底层的力量,具有两脚离地的门阀所远不可比拟的强大生命力,有此机会,便顺风扶摇直上。不用传承几代,他们就具备了真正做大臣的能力。一个职位的变迁能很清楚说明这个现象:御史原本是整顿朝纲的官员,宋齐两朝,世族目无王室自是不屑自行约束,也没有多少寒人敢行使监督权:“宋世以来不复有严明中丞(御史官名)”;但粱陈以下,此位渐渐称职——这些胆子越来越大,引经据典弹劾门阀越来越严厉的中丞,多是昔日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寒人!

苦难的苍生实在太想结束这场漫长的劫难了,他们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等待陈叔宝转性子、等待下一位可能的明君。

乱世中的天子并不是独生子,老天在北方也有儿子。

陈叔宝叩着节拍凝神聆听着《玉树后庭花》柔肠百转的吟唱时,北方的天子动手了。隋文帝杨坚派出了杨广、杨素等率大军五十二万,从巴蜀到沧海,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分兵浩荡伐陈。

隋将贺若弼渡过长江这天,陈叔宝正在昏睡——昨晚他喝了一夜酒,太累了。

他不是不知道隋军已经南下,他只是很有自信:“王气在建康,来犯者都要失败,他杨坚怎么不吸取教训呢?”

苻坚留下几十万尸首黯然北归之时,确实所有人都相信,江南气运未绝。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陈叔宝不知道,或者不愿不敢去知道,气运的天平已经不知不觉在逆转。

北方的气运也随着门阀而演变。这场注定的浩劫中,谁都知道北方将承当更无情的蹂躏,谁都想挣扎着避开。所以当初无奈被留在沦陷的国土上的,都是实力较弱、无力难渡的次等门第——他们的腐败原本就比南方大族浅,未入膏肓。心惊胆战地敞开大门迎接异族入主后,为了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他们势必牢牢抱成一团,竭尽全力与残暴的胡人周旋,哪有心情像南人那样去谈什么老庄周易?所以北方门第一直没有丢弃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经术。为求生存与异族的隐忍合作中,这种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很快便在刚从马背上下来的胡人中脱颖而出,渐渐引起统治者的重视,于是这些汉人大族慢慢从被征服者成为了参政者。

站稳身子后的北方士族在这几百年间并没有消沉,反而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血液中被注入了游牧民族的剽悍矫健——这岂是南方那些为保持血统纯正反复近亲通婚产下的退化品种所能比拟万一的?

如此一步步走下去、一点点掌握权力,终于,这些留守的士族熬出了头,重新从那些被岁月和享受腐蚀得骨软筋柔的胡人手中夺回了北方的政治中枢。

他们在血泊里、马蹄下、刀刃间苦苦承受慢慢等待着,就像在河洛关陕间架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用几百年不灭的熊熊战火默默地熔炼着不堪回首的苦难。

终一日,一声龙吟虎啸,熔炉轰然炸开,一粒扭转气运的金丹放出万丈光芒。

而南方寒人君臣的气运却转得太慢了,远没有圆满······

于是很快隋军在枯井中找到了抱着两个妃子瑟瑟发抖的陈叔宝——

分裂几百年的南北终于重新一统。

从此金陵不复有王气、也不复有旧时王谢谢大族高傲的贵族气。

而那粒金丹已经在北方沃土中发芽抽枝,长成了一株参天的大树。根须牢牢扎入厚土深处,蜿蜒伸展,直到严严实实地攫持住整个华夏大地。

刘寄奴这种中药的原植物其实有好几种。但无论哪一种,都是柔弱的草本,最高不过四五尺,哪种也谈不上有多粗壮,更不用说长成大树。

已经无法探究这种草为何会因刘裕而得名、为何会在刘裕身上附会出那个传说。这也许就是神秘的谶言,把小名给了一种草药的刘裕,和他之后的萧道成、萧衍、陈霸先,谁都无法让各自的王朝摆脱草根的命运,柔嫩的苗杆始终无力成为能承担整个中国世运的栋梁。南方高低不平盘踞着门第的土壤,不具备生长大树的条件,巨石垒积下,能发出苗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

每到寒冬来临,这一株株可怜的小草便得枯萎于冰雪之中。

但这些春风吹又生的寄奴们,却在不知不觉中铲平了坎坷的南土、整出了一块可供耕耘的平地;最后连他们自身,也与腐烂的门第一起,在战火中化成了草木灰,成为绝佳的肥料。

矜持的南方,现在已经能够为那株在北方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大树提供丰富的营养和足够的扩展空间。不久后开掘的大运河便是源源不断为大树输送着养料的大脉管。

这株大树的树冠在迅速一轮轮扩大,枝干一天比一天遒劲有力,直至变成一条条夭矫的巨龙腾身云霄,稳稳撑起这个完整的中华江山。

慢慢荡尽腥膻与血腥的华夏大地,正酝酿着一个辉煌的盛世。
2010-05-06 11:36 9楼
9.镇恶
正正乌纱,捋顺红袍;深吸一口气,耸肩,挺胸,提臀;用力一跺底高五寸的皂靴,在铿锵的鼓点声里猛一声霹雳似的的叫板:“哇呀呀——” 摇摇摆摆地舞到了烟火弥漫的红氍毹正中心。世人的目光随着雪亮的投射灯,聚焦在了那张狰狞而又妩媚,威猛而又温和的花脸上。

“噌”一声,抽出腰间长剑,钟馗睁圆了那双倒吊三角金睛眼,透过重重迷雾,借着手中利剑吞吐的万丈寒光,怒视着这个乌云缭绕的苍茫大地。

五月初五,一年中阳气最盛的一天,这应该是三界的魑魅最胆战心惊的日子吧。钟馗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罡风里,长袖飘飘。忽然,他看到了那只趾高气扬地在身边翩翩起舞的黑蝙蝠,这不禽不兽的丑陋东西,心里不禁有些发堵。扭转头,马上有个猥琐的小鬼谄笑着送上手巾。钟馗暗暗叹了口气,他讨厌它们,却又离不开它们——比如那只腥臭的蝙蝠,黑暗里,他全仗着它那物以类聚的方向感寻找邪恶。

他突然觉得软弱和疲惫:他怀疑起自己的力量是否真能抵抗无处不在的罪恶。他感到了一阵痛楚,就像当年在人间金銮殿上一头撞向石阶时的刻骨铭心。不自觉地他摸了摸额头,满手血红的油彩。

我书房悬着的画像上,钟馗的额头并不是红的,而只是一个虬髯的黑脸粗豪汉子。焚着檀香,泡着苦茶,锅里炖着粽子。丁亥端午的下午,独自对着钟馗像,思绪悠远。

空气中飘逸着幽幽的草木清香,隐约还有些许直沁心脾的辛辣之气。

这是一年中与中药联系最紧密的一个节日。“艾蒿”、“菖蒲”、“雄黄”,把这几味药名放在一起,几乎就能使中国人的脑海中立即跳出“端午”这两个字。

端午各地习俗不一,但几千年来,大多数地方都要在门上高挂艾蒿菖蒲、饮雄黄酒、洒雄黄水。这几种药其实效果各不相同:像艾蒿,药书中正名叫艾叶,功用温经止血、散寒止痛,捣绒制条烧炙,使热气内注人体,能温煦气血、透达经络;菖蒲则能开窍宁神、化湿和胃,用于神志昏乱、胸腹胀闷等症;而雄黄可解毒杀虫,多外用治疗痈疽疔疮、疥癣、虫毒蛇伤。乍看上去,这几味药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似乎不该出现在一起,但仔细一琢磨,这几种药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都有特异的气味,艾蒿与菖蒲是浓郁的清香,就连矿石类的雄黄也有类似于蒜的浊香。有气味的植物多含有挥发油,经现代医学研究发现,艾蒿与菖蒲的挥发油都能抗菌,加上雄黄一起混合烟熏,对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绿脓杆菌、伤寒副伤寒杆菌等,都有明显的杀灭作用。

古人没有现代化学知识,一般药物知识都从经验中来,有些还来自于神秘的感观,像菖蒲,别名水剑草,因为叶片狭长,中心有脊,实在像把利剑,应该能辟邪;且生命力顽强,几可“不假日色、不资寸土”,很早便被视作神药,如《仙经》称之为:“水草之精英,神仙之灵药”,历代都有服食菖蒲得长生甚至成仙的传说。而本身确能解毒杀虫的雄黄经过炼丹术士的追捧,愈发神奇,古籍记载:“(雄黄)能杀百毒、辟百邪、制蛊毒,人佩之鬼神不敢近,入山林虎狼伏,涉川水毒物不敢伤”,民间故事中,只一碗雄黄酒就令千年白娘子现了蛇形。艾则是最古老的药物之一,相传艾炙能治百病,而且年头越久越灵验,如《孟子》中,就用“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来比喻如果平时没有准备,事到临头就来不及了。

如此看来,这三种药都来历不凡,功力应该非同小可。古人在千万种药物中独独挑出这三味,于端午这日郑重使用,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深吸一口弥漫于端午的药香,便能依稀嗅出一缕来自远古的神秘味道。

端午的由来有多种说法,如纪念屈原说、纪念伍子胥说、纪念孝女曹娥说、吴越民族图腾崇拜说等等,但在历史上影响最大由来最早的,可能还是恶日说。

端午这日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是个吉日良辰,甚至可以说,是个凶险的关口。

早在先秦,五月便被视作恶月。《礼记》载:“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意思是五月进入夏至,而夏至是一年中白天时间最长的,从此盛极转衰,所以这是阴阳二气交战最激烈的一个月,生物和死物各半,也就是生死概率各占一半。按干支历,五月属于午月,自然午月中的午日更是恶中之恶——为了计算方便,人们渐渐把五日当成了午日,尽管根据历法两者有时并不是同一日。

一言概之,五月五日,乃是古人心目中的阳月阳日,意味着阳盛之极,不合协调中和之道,因而是一个不祥的恶日。

古籍中有很多关于此月此日不祥的记载,如《风俗通》说这月诸事不顺:“五月盖屋,令人头秃”、“五月到官,至免不迁”——从此再也别想升官,就等着被撤职吧;此外更云五月五日所生之子甚是可怕:“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几千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不幸赶在五月来投胎的婴儿被恐惧的父母扼杀在襁褓之中。但也有不少漏网之鱼在历史上踩下了脚印,如战国时大名鼎鼎的孟尝君,便是他母亲背着丈夫偷偷抚养长大的;东晋名将王镇恶也是生于这日,父母本要将他送人——由此可知此陋俗在魏晋南北朝还未衰——但祖父前秦重臣王猛,高人的眼光毕竟独特,一见之下便说这孩子不一般,这才忐忑地留了下来,可毕竟心有芥蒂,于是取了个名叫镇恶。

镇恶,这两个字代表了几千年来人们对端午日的畏惧和希冀平安度过的祷祝。但这端午之“恶”,究竟该如何镇法呢?

对于这根据阴阳五行推算出来的邪恶,人们用同样的理论设计出了一些驱避法子,如汉俗在端午这天要用五色丝线系于臂上,叫“长命缕”——魏晋之后战乱频仍,这种丝索多了一个功能,又被称为“避兵缯”;或者高悬五色桃符,据说这样也可以驱邪止恶气。

但阴阳二气毕竟高妙,看不见摸不着,战况再惨烈,凡夫俗子也难以感觉。玄虚之外,老百姓自有老百姓所理解的端午邪恶:毒虫瘟疫。

农历五月是热天的开端,在惊蛰雷声中蠕蠕而动的蝎虿毒虫经过一春的成长已经羽翼丰满,而随着暑热一些瘟疫之气也降临人间,加之天气炎热食物易腐坏也导致了很多肠道疾病,对于医疗水平较低的古代,如何适应入夏的气候确实是对人体健康的一个考验,尤其是对于抵抗力弱的儿童。被动的方法是逃避,如“躲端午”:端午这天,父母带着孩子去外婆家躲一躲,以避不吉,至今不少地方还有这种习俗。但走到哪里这天都是端午啊,躲避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人们还有减少毒害的现实方法:那就是在端午这天进行大规模的清洁洒扫、杀毒辟邪气。

于是艾蒿、菖蒲、雄黄被选中了,这些有着浓郁气味——人们都愿意相信那就是能避秽的正气——而又古老神奇的药物成了端午的镇恶法宝。

这个用药物避瘟邪的习俗也很悠久,相传为夏朝的历书《夏小正》中便有记载:“是月蓄药,以蠲除毒气”。

总之,几千年来,在端午这天,人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采取种种措施,无论有理无理、有效无效,以禳除不祥——镇恶。

人们总是希望保护着自己不受恶日毒害的力量能更强悍些的。纤细易断的丝线怎么看也不像有多大的神效,雄黄菖蒲之类究竟不过是几味常见的中药。为了稳妥起见,端午这日,庇护苍生的神灵在百姓的虔诚祷告下终于下凡了。

根据史料,至晚在北宋,端午日便有了张贴天师符、五雷符等符咒的习俗。还制成各种张天师神像,有泥捏的,有以艾为头、以蒜为拳用百草编成的,还有用通草菖蒲雕成的等等,悬于门楣之上镇凶。天师需要法器坐骑,于是古老的菖蒲艾蒿也被收了编,菖蒲叶被截成了宝剑状,菖蒲根被刻成了神龙,艾叶被编成了猛虎,就连雄黄也多了一项任务,在小儿额上画王字,象征天师虎附体保佑。

民间信仰多种多样,道家张天师不是端午唯一的守护神,他的同行还有佛门护法韦陀,甚至还有年纪一大把的姜太公。但如果要为端午选一位最权威的神祗,或者说端午的形象代言人,这几位都得自觉靠边站,空出宽阔的神案,迎接一位后起的神灵——

更确切地说,是一位著名的鬼,一位以捉鬼出名的鬼。

钟馗。

传说钟馗是唐时人,籍贯终南山。

宋沈括的《梦溪笔谈》和明《天中记》所录《唐逸史》,在历史上最早提到了钟馗其人。云唐玄宗有次病了,据说还是恶性疟疾,太医忙活多日也不见好转。一夜玄宗昏沉沉睡去,梦见一个小鬼偷了杨贵妃的紫香囊和自己的玉笛,正待大怒,其时又一大鬼傲然而来,一把抓住作贼的小鬼,二话不说,先挖出眼珠再撕扯着大嚼起来。玄宗问他是谁,大鬼答:“臣终南进士钟馗,应举不捷,触殿阶而死。誓为陛下除天下之妖孽!”玄宗惊醒之后,疾病竟霍然而愈。于是命吴道子画钟馗像。画成之后瞠目久之,说:“你难道与我做了同一个梦吗?怎么能这样像呢?”于是便高悬钟馗像于宫门之上辟邪,并刻版印刷赏赐大臣,后来还形成了习俗,每年岁暮与来年历书一起颁发给众臣,从此钟馗名满天下。起先是做为门神,之后地位越来越高,明朝起渐渐登堂入室,在端午这天高高坐上了中堂。

吴道子的原画早已化成了劫灰,据有幸见过真迹的人描述,吴笔下的钟馗是如此尊容:“衣衫褴褛,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子,瞎了一眼,腰带上别着笏版,戴着头巾而头发蓬乱。(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画圣一笔定形,从此钟馗的法相便以奇丑的特点牢牢篆刻在了世人的印象中,好像千百年来所有人都做过同样的梦,都见过钟馗真身。

可自身也不过是一个鬼的钟馗是从哪里得来的法力呢,居然能使堂堂天师、韦陀也悄悄退居二线?

难道只凭一张丑脸就能吓破鬼怪的胆吗?

历代有人考证这个在大唐横空出世的钟馗的来历,虽然结论不尽相同,但都偏向于钟馗的名称其实早已存在,如明人胡应麟说:“钟馗之名,盖自六朝之前因已有之,流传执鬼非一日矣”;还有人发现南北朝时就有很多人取名“钟葵”或者“终葵”以辟邪的。顺着这个谐音的线索一直往上探究,明学者杨慎、顾炎武等人得出了一个结论:钟馗者,即为远古逐鬼之椎也!

早在《周礼》中便提到了“终葵”,而注疏中解释为:“终葵,椎也。”椎,即古代驱邪仪式上用来打鬼的大棒子,多为桃木。考据很有力,从音韵学角度来看,“钟馗”或者“终葵”二字反切快读,正是“椎”字!

这么说,钟馗的原型应该是一根桃木大棒子。

当然还有其他解释,比如说可能是远古祭禳驱瘟的傩仪上的主角,大神“方相”的演变。从有些流传至今的傩戏上可以看见,傩面具都雕画得穷凶极恶,这也可以说明钟馗貌丑的由来。

从这个角度看,由逐鬼法器或者上古神灵演变而来的钟馗,的确应该拥有几千年的法力,远比张天师姜太公之流深厚;可问题在于,这些考证,都是钟馗盛行之后由后世学者在故纸堆上推演出来的,民间百姓并不了解,他们心目中的钟馗也就不能与远古神力搭上线,他们所理解的钟馗神通,究竟从何而来呢?

或者换个问题,从远古到大唐盛世,中间有几千年,为何作为一个活生生人格神的钟馗,要隐藏在幕后这么久才蓦然现身呢?

自吴道子起,钟馗便是历代画家钟爱的题材之一,传世佳作也很多,专门形成了一类“钟馗画”。画上钟馗形态各异,但大部分画中都是戴纱帽或头巾、着长衫,一幅文人装扮。而后人附会的钟馗事迹,包括现存的三部明清钟馗小说,都进一步发挥了钟馗的原话,把钟馗塑造为科举失意的举人。说他本是才华出众之士,高中状元,但皇帝肉眼凡胎,殿试时被钟馗的恶貌吓住了,挥笔勾去了他的资格,钟馗悲愤之极,就一头撞死在皇帝面前。

很多钟馗画上,干脆题名“钟进士”。

这个面相可怖、法力高强,能震慑天下鬼怪的威猛神灵,竟然是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

而且是个惨败于人间的自杀文人!

乍一粗想,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思之后,我却认为,钟馗神通的根源,也许正是来自于一个“文”字。

更确切应该说,来自于“皇”字支撑起来的“文”字。

说到底,钟馗是被唐玄宗一梦迎到人间的。而这位风流天子所掌管的天下,正是一个空前繁荣的太平世界,他的时代处于整个古代社会的巅峰,相比前几百年往往连自个身家性命都难保的乱世皇帝、割据皇帝、空头皇帝,自有后者远不可企及的权威和神圣。尽管之后很快玄宗就带领着他的王朝走向衰落,但毕竟从此历史大势是皇权越来越集中。这个趋势反映在民间,就是天子金口玉言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随便是谁,得了皇帝的册封便可脱胎换骨,何况钟馗一出场便在玄宗面前大大露了一手食鬼的绝活。在小说《斩鬼传》中,钟馗被皇帝封为驱魔大神,立时由一个冤死鬼变成了一个连阎王都得“下座相迎”的尊神。

但古往今来,得到皇帝册封的神祗不计其数,为何一个只出现在梦里的虚幻大鬼钟馗,却能成为苍生最信赖最喜爱的神灵之一呢?

皇帝只是提供了一个职位,而为钟馗齐齐整整穿戴好官袍纱帽、佩上玉带宝剑的,却是历代文人。他们如此热心装扮钟馗,应该是钟馗出场的那句话深深震动了他们的心:“臣终南进士钟馗,应举不捷,触殿阶而死!”原来这位钟兄,也是我斯文同道,而且,也是一位时乖命蹇的倒霉鬼!

文人同病相怜,从此把怀才不遇的郁气寄托在了这位不幸的前辈身上——而自古又有谁觉得自己的才能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呢?于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家块垒,用自己的血肉充实钟馗的骨架,如此在唐玄宗留下的白描钟馗像上一笔笔涂抹着、勾勒着,来发泄自己的辛酸愤慨。这也许就是文人画钟馗像为什么越来越盛、历代不衰的重要原因吧。

文人喜好钟馗,应该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钟馗代表着他们所理解的正气。科举考的是儒家经典,那么钟馗自然是孔孟门人。孟圣有名言,做一个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大丈夫,要好生培养浩然之气;这气是天地间至大至刚的,用以破邪,无坚不摧。文人认为,钟馗的神力来源正是这股雄浑的浩然正气。他们用诗词书画描摹赞叹钟馗,也就是赞叹这股儒家的伟力,在他们心目中,钟馗简直能算是儒家的护法——为什么不能与天师韦陀平起平坐呢?

这股正气的力量甚至在“钟馗”一名上也能表现出来。

钟馗尽管出于玄宗之梦,但如前所说,其实唐前早已有此类名称。而“钟馗”的定名,显见有文人参与的痕迹——

“钟葵”或是“终葵”,都没什么大意思,“椎”更显得粗鄙;但“钟馗”二字铿锵落地后,天下还有哪几个名号能如此阳刚大气呢?

钟,黄钟大声也,为音中至阳;馗,通达大道也,而天下最通达的大道,莫过于孔孟所言之人间正道!

两字连读,必须运用丹田之气,全身为之肃然;闭目冥想“钟馗”二字,若见空中高悬一口金色巨钟,轰然作响如狮吼,世间万物俱皆被浸在层层涟漪般的回音中瑟瑟反省,抖尽尘埃彻体纯净方能踏上那条阳光大道,昂然前行;如有丝毫污秽不净,滔天声浪便辟头打来,立时将之碎做齑粉。

文人想象中的钟馗,连个名号都有此类似于佛门六字真言的神威。

而不识字的平头百姓向来是崇拜学问、相信读书人的,见文人士大夫都如此推崇钟馗,一打听还有皇帝老儿的御封,更有神奇的来历,看来,这位钟大神来头很大,连皇宫之邪都能镇压,何况我等小家小院?

一个“文”字幻衍成的钟馗能具有如此神通,前提必须是儒学上升到近乎宗教的地位,而儒学地位的上升又需要使研习它的文人能得到些回报,那就是换来出头的机会,无论你原来是多么卑微多么贫寒,都有可能参与政权。能满足这个条件的恰恰是导致钟馗送命的科举。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没有科举就没有钟馗。

所以钟馗出现在了科举确立后的唐朝。

沉寂千年的桃木椎抽枝发芽,化身为浓墨重彩的钟馗,晃晃悠悠,终于在纸上直起身来,猛地睁开那双精光闪闪的怪眼,一声长啸,稳稳站在了这天地之间。

端午有了钟馗加盟保驾,世间邪恶似乎应该无处遁身了。这日需要镇压的,也就不再限于瘟疫毒虫,世人都希望钟馗能大显身手,除尽天上地下一切有形无形人形兽形的妖魔鬼怪。

传说钟馗最后被玉帝封为“驱魔帝君”,够威风的。但舞台上踉跄舞蹈的钟馗,却始终只是披挂着判官的行头。

帝君与小小的判官,相去几何?

小说里,钟馗还往往被一些藏匿在阳间的各色小鬼纠缠得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简直像个脓包。写小说的总该是算个文人,为何要如此调侃钟馗呢?

只有文人自己最清楚,文人毕竟只是文人啊。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正义,在现实面前其实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端午这日,他们能聊以自慰的,就是文人的老典型,当年的屈原屈大夫,投江之后再无声息;而钟馗,却在阴间成了神,提着利剑重新回到阳间为天下文人出一口恶气。

无论怎么说,文人的能力总在提升吧。

何况,判官这职位的确最适合由文人承担:仲裁善恶,本该是文人的本行。

所以驱魔帝君常常只能收剑入鞘,转身提起那支被磨钝了的的判官笔。

至于判了之后,如何执行,那往往就不在文人的职权之内了——天子阎君玉帝各有各的算盘。

有了钟馗的端午,艾叶菖蒲雄黄还是不能少。对付某些毒物,也许还是这些药物更有效。

再说,只一个钟馗镇得住天下的邪恶吗?端午之后,仅仅只要再过两个多月,七月半,借着对亲人的哀思,普天下的游魂野鬼,不分善恶,都将在庄严肃穆的法事中狂蹈跳踉。

而那时的钟馗,是不是只能无奈而落寞地端坐在一副副泛黄的卷轴上咬牙切齿呢?

啜一口苦茶。电视里正在直播不知哪里的一场龙舟赛:锣鼓喧天,彩旗匝地,手持麦克风的人亢奋激昂,满面红光;那位峨冠博带的演员满头大汗,一脸颟顸。

不忍见屈大夫热昏头的模样,忙转了台。新闻正说到今年端午市面上出现了几百甚至上千元一只的粽子,被采访的人都说买来不是自己吃的。

那么给谁吃?

画上的钟馗漠然看着电视,永远是一脸的凝重。

好在菖蒲艾叶还便宜,五块一束,已经插在了防盗门把手上。

只是能雄黄近些年已经列入毒品管理,一般药店都不销售,不容易买到了。

但好像也没多少人在意端午节少了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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