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学的科学抽象法与《周易》

中医学的科学抽象法与《周易》
王昆文
关于科学抽象这种方法,我认为在中国古代哲学著作《易经》中很早就已提出,而且对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建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易传系辞》云:“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其意思是,从形体上抽象出来说明自然事物本质特征的东西就叫做“道”,而只在形体本身没有经过抽象的就叫做“器”。人们把自己对事物的认识(即所谓“道”,或客观规律),作用于物质实体(即“器”),使二者融化、结合(即所谓“化裁”),就叫做“变”。顺着这个过程去推行它,以小见大、以点概面地应用,就叫做通达。将这个“道”教给天下人应用(或应用于天下人的利益)就叫做事业。
这里,所谓“形而上者”即指的科学抽象。人们在认识和研究客观事物的时候只有透过现象,深入本质,抽取出事物的内在联系即揭示其客观规律,才能称之为“道”,也才能成为其科学。因此,列宁说:“物质的抽象,自然规律的抽象,价值的抽象及其他等等,一句话,那一切科学的(正确的、郑重的,不是荒唐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确、更完全地反映着自然。”
《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即:1、 “道”是人们对事物包括天、地、人的认识,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指客观规律;2、 “道”即客观规律是可以永存的。比如“水往低处流”就属这样的一种“道”,一万年以后它还将是存在。
值得提出的是,《易传系辞》在论述“形而上者谓之道”这一段话的前面,是关于“乾坤”即阴阳法则的论述:“乾坤,其易之愠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就是说,象征阳性的乾和象征阴性的坤,就是《周易》的基本内容。阴阳的对立就产生出变化。——这里很显然,《周易》所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就是指的这个作为《周易》基本内容的阴阳学说。《周易》提出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思想,在构成以《内经》为代表的中医理论体系中,具有战略性意义。当然,《内经》中的阴阳学说远比《易经》阐述得更为完备和详尽得多。但正是《易经》所提出的“阴阳”这个高度抽象的科学概念,使中医理论有了最一般、最本质、最普遍的逻辑出发点和辩证思维的逻辑特点。
在“形而上者谓之道”这个哲学思想指导下,可以说,中医学在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中把科学抽象法运用得十分普遍和淋漓尽致。
就以中医所谓“病机”来加以说明。
病机实际上是一种推理,是无形的、肉眼所不能见到的,只有通过分析来获得,也就是思维的产物。它是中医藏象理论在临床上的具体运用。
由于中医所谓的藏象,“就是由外在信息而推知的藏府内在联系图像”;而所谓病机,就是由外在信息而推知的这种图像发生异常变化的原理。所以,中医的藏象学说及其所包含的病机学说都具有抽象的特性。但这种抽象是在大量临床实践基础上和阴阳五行学说指导下建立起来的,既抽象,又实际,既笼统又具体。它通过对“证”的归纳和演绎,通过建立在客观证候上的推理,深刻地揭示和研究到了人体内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又确实是客观存在着的生理和病理规律(这些病理规律即是病机)。从而使中医藏象学说及其所包含的病机得以超越单纯从形体解剖和仪器检验所见“形”的局限,而充分发挥辩证思维和逻辑推理的作用,对人体的生理和病理活动作出高度的概括和正确的归类。
清张笔花在其所著《笔花医镜》自序中说:“天下之至变者病也,天下之至精者医也。欲极其精以穷其变,虽千万言不足以发明其绪。”“然至变者病,而可见者恃乎形;至精者医,而可据者恃乎理。以形求理,即以简驭繁,达乎此,通乎彼,固有千万言不能尽,而一二语足以赅之矣。”此话极其精辟地指出了疾病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变,而且是变之至。因此,人们要了解和制服它,就只有而且可以通过“以形求理”即以简驭繁的方法。
执简驭繁这种认识事物的优越方法,在《周易》中很早就已提出来。《易传系辞》中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则成位乎其中矣。”
这里,《周易》提出“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怎样才能做到“易简”呢?这就只有用科学抽象的方法将事物进行分析、归纳、综合,找出其内在联系,加以高度抽象和概括,上升为理论,并再经过实践的反复检验,成为“形而上者”的“道”。然后又继续在实践中去应用,不断向前发展。这样就能够执简驭繁,发挥“道”的作用。中医学历史本身正是《易经》上这段话的很好说明,高度抽象而概括的阴阳五行学说正是使中医学能够在世界传统医学中独树一帜、光辉夺目而且有着无限的生命力。加拿大哲学博士林凡伟在称赞科学上有两个最著名的模式,即波尔原子模式和克力克茠臣的DNA(脱氧核糖核酸)模式时指出:“这两个模式的优点就是简单,只有简单才能导致易变性和普遍性,才能为一般人所接受。”中医学所建立的阴阳两极模式也同样具有这个优点。
目前大家都公认中医学辩证法具有整体观、动态平衡观和朴素的对立统一观这三个基本特点。我认为,中医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基本特色,那就是执简驭繁,而这个特色是与科学抽象法密切相关的。
匡萃璋在“论中医学术体系的方法论特点”一文中说:“我国古代文明认识事物的预测方法是‘特殊 ——最高一般——中间命题’,在这个公式中包含认识的两个过程。第一过渡由特殊到最高一级的一般,显然是一种归纳方法。∠∠∠∠第二过渡即由一般到众多中间命题的推演,大体上是演绎方法,但其间包含着更多更具体的归纳,∠∠∠∠。由第一过渡,人类的认识飞跃到高度的抽象、概括与简洁,于是可以高屋建瓴地由大及小,由远及近,由整体及局部地向着第二过渡推进。”所以,《易传系辞》中强调说:“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愦然示人简矣。”就是要人们通过掌握科学抽象的方法以达到执简驭繁的目的。
中医学执简驭繁的特色决定了一个高明的中医必须具有良好的分析、综合、抽象思维和论证推理的能力,才能回答临床上遇到的各种问题,否则是难当此任的。
总之,可以说,如果没有运用科学抽象法,中医学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也不可能“在古代历史条件下比较正确地认识人体生命运动,基本上把握人类疾病的本质并作出恰当的处理。”而这种科学抽象法的运用,其源盖出于《周易》。
(注:本文原发表在《四川中医》198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