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密码

2016-10-07 20:17 楼主
帝王的理想
□芃澜


汉孝文帝十三年长安,夏季已接近尾声,空气仍格外闷热。担任齐王太仓长,也就是一个粮仓管理员的淳于意却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他受到状告,被判处了汉代最残酷的一种刑法,肉刑。所谓肉刑,有五种,分别是黥(刺面并着墨)、劓(割鼻)、刖(斩足)、宫(割势)、大辟(即死刑)。如果已经施行过黥刑的,那么就施以劓刑,如果施过劓型的,就断其左趾,就是刖刑,如果左趾已经断过的,就断右趾,如果右趾也断过的,就施以腐刑。淳于意此前人生如同所有好人一样是干干净净的,没犯过什么法,因此,这次应当判的是黥刑。
那么什么样的罪会被判罚肉刑呢?汉代法律中称为《贼律》,所谓贼不是偷人东西,而是贼伤人命,就是伤及了别人性命或身体的。根据汉代法律规定,贼伤人命的最轻也要施黥。他一个粮仓长,无端端怎么会贼伤人命呢?
原来,淳于意不仅是一个粮仓管理员,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医生”,汉代叫“方士”。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方士”。

淳于意从小就喜欢“方术”,所谓“方术”,汉代就是指医术,但是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他有机会拜得了公乘阳庆为师。公乘是汉代的爵位,而且在汉代帝王授予的20种爵位中排名第八,因此阳庆生活富足,受人尊重。但他七十岁却仍无子嗣,此时淳于意有机会认识了他并悉心照料他。
公乘阳庆是一个传承了古代黄帝和扁鹊医术的人。这些医书被称为“禁方书”,也就是受到禁咒限制的医书。在《黄帝内经》中,这一禁咒在师徒传授时经常出现,咒文为“得其人乃传,非其人勿言”。有时还要割臂歃血,对神灵起誓。
在《黄帝内经》之前,医学的传承基本上是暧昧不清的。师徒之间的授受必须遵从禁咒的束缚。公乘阳庆是在淳于意正式磕头拜师之后,这才交给他了禁方书。包括《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等。同时传承下来也包括一系列限制的禁咒。因此,公乘阳庆所受得的医书,绝对不可能随便转赠或者对外公开的。在《黄帝内经》中,黄帝从岐伯那里听来了禁方书的内容之后,当即明誓“余愿闻要道,以属子孙,传之后世,著之骨髓,藏之肝肺,歃血而受,不敢妄泄。” (《素问.三部九候论》)著之骨髓,藏之肝肺,用现在的话就是“烂在肚子里”。这样的传承体系,使得世上求良医而不可得。司马迁所写的《史记》,上启上古五帝,下到汉代其自身所处之时期,跨度极大,却点名道姓的只为两个医者写了传记,前一个是传说人物——扁鹊,在汉代时已经成为了医者的符号,而被刻在石头上,受人崇拜。后一个则是活生生的人物,就是淳于意。换句话说,在司马迁看来,淳于意是医学史上划时代的人物。就是到了东汉张仲景,也在自己的书《伤寒论》序中这样对他表达了敬意:“中世有長桑、扁鵲,漢有公乘陽慶及倉公,下此以往,未之聞也。”


淳于意跟师学习了三年,开始为人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到他被抓的时候,已经行医差不多十年了。淳于意看病有两个很特别的地方,一是决死生。所谓决死生,就是他根据疾病的病情可以准确的预测患者死亡的时间。二是治疗。有些疾病他是不治疗的,因为在他看来是必死的。换句话说,以淳于意所继承的医学来看当时对明医的判断标准,决死生有时还重要过治疗本身,扁鹊就善于一望而道出患者病情。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个时候类似淳于意这样的医家也一定有和扁鹊一样的规矩,即所谓的“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赢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说得清楚患者的病情,却并不为其治疗,那是因为当时所掌握的技术还不足以治疗全部的疾病,因此,只要说准就好了。同时,从扁鹊开始,就非常强调疾病的早期治疗,即所谓“争腠理”。如果病情发展到骨髓了,那么就是司命也无可奈何。但这显然不能让患者满意,尤其是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贵,他们甚至可能认为“治未病”之类的说法,就是不肯看病的托词。与之相伴的,“居无定所”便成了一种自保的方式。《史记》里记载的扁鹊见齐桓侯的例子,在疾病初起,扁鹊有把握治疗的时候,齐桓侯拒绝了医治,但等到齐桓侯病重的时候,扁鹊早已逃去。淳于意也同样是这样,司马迁说他“左右游行于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这就给淳于意受人状告留下了前因。
没有人说过淳于意如何贼伤了人命,但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出诊,或可导致患者最终不治而亡,如果这一人物恰好还是皇亲,就很难不被追究责任了。具体事由,司马迁未说,但我们从点滴文辞中仍可大概推测。比如,汉文帝后来就专门问过淳于意为什么不给齐文王看病,而齐文王死时还不足20岁。
但无论如何淳于意是当时最著名的医者,淳于意的案子所反映的医疗问题,不可能不引起汉文帝的关注。作为齐的太仓长,犯了案的淳于意不是在齐直接被处罚,而是被抓到了长安,由汉文帝亲自审理。你是否想过这是为什么?这里面的问题,千古以来,似乎没有人关注过。

淳于意有一个非常孝顺而且坚毅果敢的小女儿,叫缇萦,她直接向汉文帝求情,提出用自己充入官府担任奴婢来换取父亲不被处罚。在汉代法律中,刑罚的确是可以用其他服刑的方式或者交纳罚金来抵偿的,比如黥、劓刑,就可以用交纳金一斤来赎罪。当然当奴婢也是可以的。淳于意在被抓到长安时,曾经愤怒抱怨说“生的都是女儿,关键时候都没法用!”言下之意是指如果有儿子就可以替自己服役筑城或许可以抵罪,让女儿去给人家当奴显然不是他愿意的。但是最小的女儿却站了出来。这份孝心当然感动了倡导核心价值观是孝道的汉文帝。于是他不仅免除了淳于意的罪行还顺势取消了黥、劓、刖三种肉刑,更换成了打屁股。于是举国称誉。
事实上,免去罪责后,汉文帝并没有放过淳于意。《史记》中仓公列传的后半段完全照录的是一份宫廷文件,是这件事情之后,针对汉文帝书面诏问淳于意的一系列问题,淳于意以书面给以详实回答的报告。
汉文帝问的问题分别是:“你的特长是什么?能治疗什么疾病?有没有书?从谁那里学的?学了多久?是否有验?有验的病人是谁?是哪里人?都是什么病?病状是怎样的?”
再听了他的汇报后,又问“你所诊治的疾病中,有些病名是一样,但是诊断却不相同,而且有的死了,有的不死,这是为什么?”“你在决死生的时候,有些人应期,有些却不应,这是什么缘故?”当然还有“为什么不给文王看病?文王为什么会病死?”以及“阳庆的师父是谁?阳庆为什么传给你?”“你的徒弟是谁?他们学的怎样?”拷问的非常详细,而且深入医理。

这一系列的问难已经深入到了淳于意师门的秘密。由于没有记载,我们不再知道淳于意后来怎样了,但是到了班固写《汉书》转抄负责整理宫廷秘府书籍的刘向、刘歆父子整理的《七略》成《艺文志》时,《黄帝内经》的名称在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并且方术被分为了四类,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医经居首。而《黄帝内经》又排在了医经首位。作为医经的主要功能正是“原人血脉经落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至齐之得,犹慈石取铁,以物相使。拙者失理,以愈为剧,以生为死。”“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一个“起”字已与淳于意的“决死生”的“决”字大不相同。这种自信的由来在短短的时间内骤然实现,这难道是简单的文字表述的差异吗?

《黄帝内经.灵枢》第一篇《九针十二原第一》开首,一个帝王对他的师父兼医者说,“我犹如父亲般地养着众多的人民百姓,同时我也收他们的租税。但我深深地为他们的生存而担心,为他们当中时常发生的疾病而忧虑。我不愿意看到他们要病到需要服用对身体有害的药物或者是要使用锋利的砭石来切割的办法挽救生命,我想用微针这种技术,在疾病还没有深入的时候,就能够帮助人们畅通经脉,调理气血,沟通脏腑。并且希望这种技术可以传播于世,明明白白的告诉老百姓操作的章法,而且这些章法是那样的方便操作而又不容易忘记,这样使它能够不失传,长久传播,不断应用。为了做好这件事情,我想整理出一本《针经》,你能帮助我吗?”
将医学从暧昧且受禁术限制的秘密传承中解脱出来,明明白白的要写一本万世传承的医书,这样的梦想难道是突然才萌生的吗?背后真的就一点没有历史的蛛丝马迹吗?
当汉文帝不断向淳于意探寻其医术以及医门的奥秘时,他的心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公元前167年,汉文帝十三年,他仅仅是废止了肉刑吗?


芃澜:《黄帝密码》为您有腔调的解读《内经》,带你破译《黄帝内经》的密码。下一期,将带您走进《内经》历史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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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7 20:25 2楼
文仓问难的秘密

□芃澜

汉文帝在宣布废除了三项肉刑之后释放了仓公,但却开始了对仓公的一系列问难。比对《黄帝内经》中黄帝与岐伯等的问难简称为“岐黄问难”的通行说法,我把发生在汉文帝与仓公之间的问难称之为“文仓问难”。

研究《黄帝内经》的人从来没有把书中的“岐黄问难”与历史中实际发生的“文仓问难”进行过对比。他们更多的把这段问难称之为“仓公医籍”,评价其历史意义仅仅是从这是明确有记录的第一份中医医案的角度,或干脆理解为现代医学制度中的医疗文件“病历”。事实上《史记》中司马迁所引用的并不是来自仓公的一手病案,仅仅是其中部分内容是仓公根据自己的医籍记录内容回答汉文帝关于自己“决死生”的技能“是否有验?有验的病人是谁?是哪里人?都是什么病?病状是怎样的?”的提问,此外还有一些问答则根本和医籍无关,比如汉文帝感兴趣的仓公的师承问题。因此,能够称为“仓公医籍”的仅仅是文仓问难中的一部分内容,是在一问一答语境中以引述的状态下出现的,可以想见,仓公真正的医籍决非这么简单,而应当详实的多,可惜这些内容今天我们根本无缘看到。

将“文仓问难”这一历史事件提取出来,并比对《黄帝内经》中的岐黄问难,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在《内经》之前,医学的传承是在一种严格师徒传授中展开的,而且这一传承有着奇特的咒禁。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内经》出现前,我们几乎看不到什么明确的完整的医学著作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比如《史记》中扁鹊的列传里,没有提到扁鹊的著作或者属于扁鹊学派的著作。诸子百家的文献中多有引用过扁鹊的事迹以及扁鹊的观点,其他历史文献中,还有医家如秦的医缓医和的事迹,但都没有提到过其师承关系以及著作的问题。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有引述司马谈一般被称为《论六家要旨》的观点,将诸子百家归纳为六家,分别是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到了《汉书.艺文志》明确说刘向刘歆父子搜集来的诸子百家数得上名字的一共有189家,4324篇著作,说他们是“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分别是“法家、道家、墨家、儒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可观者九家”除去的是“小说家”,刘向的观点是称为“九流十家”。而在百家划分中补入医家的说法,则是在以后的事情了。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著作,后人补入大抵是因为《汉书.艺文志》中的方技类书籍的集体出现。但在《汉书.艺文志》之前可以确切的说这些书籍或者著作是没有大量出现过的。没有出现过,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禁咒”的缘故。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称为扁鹊的秦越人,在拜师长桑君的时候,对秦越人叮嘱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秦越人答道“敬诺!”于是长桑君才“悉取禁方书尽与扁鹊。”
而在文仓问难中,汉文帝问起“淳于意是如何见到公乘阳庆的?阳庆又为什么会传授淳于意?”的时候,仓公讲述了这一过程,是先拜师一位叫做公孙光的人,公孙光把自己所学的禁方书全部授予了淳于意,并叮嘱“毋以教人”,淳于意的回答仍然是“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传人!”后来公孙光又介绍淳于意认识了公乘阳庆,并指出,自己中年的时候,曾经想向他拜师,但得到的答复是“若非其人也”,而显然,公乘阳庆认为淳于意“是其人”于是嘱咐他说“尽去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并且说“慎勿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显然这里就连公乘阳庆传授淳于意这件事本身都是一个秘密,连公乘阳庆家人也不知道。这种秘密的传承非常古老,而且非常严格!

但我们却从《史记》中明确看到了这样的事实,就是扁鹊是有禁方书的,淳于意的两位师父公孙光和公乘阳庆也都有,但保有这种传承的人有时甚至并不行医,比如公乘阳庆,他们只是在一个秘密的渠道中,找寻传承者,标准是“得其人乃传,非其人勿泄”。但到了文仓问难后,我们不仅了解这一秘密传承的机密,而且还一下子知道一系列禁方书的书名:包括《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等(扁鹊事迹虽有提到禁方书,却无书名)。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与淳于意的落难有关吗?按照淳于意小女儿缇萦的上书中“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的辩护,其中曲折的表述不隐隐透露出这是一起“冤案”的味道吗?当汉文帝深入细致的拷问仓公,丝毫不提及其获刑的细节,而是深入师承甚至医理,难道汉文帝只是一时对于仓公的好奇吗?从仓公的秘密师承关系以及其所背负的禁方书的禁咒,到突然之间《汉书.艺文志》中官修的文史典籍中,方技书籍集体的出现,这中间就没有一点点的联系吗?回到上一篇,我们发出的疑问:“将医学从暧昧且受禁术限制的秘密传承中解脱出来,明明白白的要写一本万世传承的医书,这样的梦想难道是突然才萌生的吗?背后真的就一点没有历史的蛛丝马迹吗?”

前一篇我们提及秘密传授的医学,给世人求医带来的困难。这一困难即使是帝王家也不可避免的。《扁鹊列传》中的提到的“齐桓侯”等到体病的时候,想要召扁鹊,而扁鹊已逃去,桓候遂死。再到齐文王,想要找淳于意看病,却不得,而死时不足20岁。在汉文帝即位之前,汉惠帝刘盈死时才24岁,在位仅仅7年,直接导致了汉代初期政权最大的变动吕后专政,而汉代诸侯王中也多有夭折的。就是老百姓的寿命也短的可怜,有研究称“汉代的平均寿命仅有22岁”。这些惨痛的事实不可能不影响汉文帝的心理。

于是,我们便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阴谋论”,汉文帝十三年,发生在淳于意身上的遭遇或许不是一次简单意外,即便不是汉文帝的策划,但汉文帝显然有效地利用了这一事件,并获得了成果,这一成果,从中医学史的角度,我们应该看到,那绝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废除肉刑,向社会公开宣传其核心的价值观“以孝治天下”那么简单,难道我们不该怀疑背后还潜藏着希冀获得在方士体系中秘密传授的“禁方书”的诉求吗?

汉仓公淳于意身上背负的秘密与《黄帝内经》身上背负的秘密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如果我们假设汉文帝将仓公从齐国临淄拘禁到长安,是有着前述的强烈的企图心的话,那么他还将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这些禁书上的禁咒,是阻碍这些书籍的内容乃至书籍转而献给官方的难以逾越的障碍。

文仓问难中,汉文帝询问公乘阳庆的师承及其他传承,淳于意简略但干脆地回答到“不知道阳庆跟谁学的,”继而又表示“公乘阳庆还叮嘱自己就是阳庆自己的本家子孙也不可以告诉他们从他那里学方书的秘密”。这种回答或者是事实,也可能完全是出于禁咒的限制,而使淳于意刻意的回绝。今天我们看不到任何一本有关淳于意向汉文帝汇报的代表那些“禁方书”的书籍,也看不到任何一本标识着是属于淳于意的书籍,有说《难经》或与淳于意有关,但《难经》一般标注的作者是秦越人。

仓公淳于意在“文仓问难”后究竟去了哪里?他的那些禁方书的下落又如何呢?《史记》未载。只有司马迁把故意将淳于意与被秦医暗杀的扁鹊秦越人并排放在同一篇列传中,最后感慨说“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芃澜:《黄帝密码》为您有腔调的解读《内经》,带你破译《黄帝内经》的密码。下一期,为您揭开《黄帝内经》中“破咒之谜”。
2016-10-07 20:35 3楼
禁咒

□芃澜

如果我们假设,汉文帝企图接受淳于意拥有的秘密传授的禁方书,那么就必须面对淳于意接受师承时所同时接受的禁咒。

关于方士秘密传承中禁咒的仪式,《史记》里面的记载是非常简略的,但是在《黄帝内经》中,我们却能比较清楚地看到全过程。
《黄帝内经》里以黄帝为中心,一共出现了以下7位人物:黄帝、岐伯、鬼臾区、少俞、少师、伯高、雷公。
他们在《黄帝内经》中各自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其中,岐伯和鬼臾区的级别最高,《内经》中把他们明确称为天师,就是“天子师傅”,黄帝的老师。伯高、少俞、少师等人则与黄帝没有这样的关系,行文仅是黄帝问,诸人曰,应该只是被咨询的“专家”的身份。众人中,雷公地位最低,是黄帝的学生,可以说是“天子门生”。黄帝传授知识给他的时候,非常强调礼仪,于是我们有机会目睹神秘的传禁方书仪式。

这段情境出现在《灵枢.禁服》中。
起因是雷公不明白之前黄帝所传的内容,于是向黄帝请教,黄帝告诉他说,“此先师之所禁,坐私传之也,割臂歃血之盟也。子若欲得之,何不斋乎?”。
于是雷公先是“斋戒三日”,然后选择“正阳之日”,和黄帝一起“俱入斋室”。
雷公拜倒在黄帝面前,两人“割臂歃血”。
黄帝对天祝道:“今日正阳,歃血传方。敢有背此言者,反受其殃!”。
雷公也再拜曰:“细子受之”。
之后,黄帝伸出左手握住雷公的双手,用右手将准备好的禁方书,交在雷公的手中。嘱咐说:“慎之慎之,吾为子言之。”接下来将从老师口中听来的内容,一一传给雷公。

所谓盟,在《周礼.秋官》中有记载“司盟掌盟载之法。凡邦国有疑,会同,则掌其盟约之载,及其礼仪。北面诏明神,既盟,则贰之。盟万民之犯命者。诅其不信者,亦如之。凡民之有约剂者,其贰在司盟。有狱讼者,则使之盟诅。凡盟诅,各以其地域之众庶,共其牲而致焉。既盟,则为司盟共祈酒脯。”
其中盟和诅都是解决争议之前的仪式,盟用来解决邦国之间的争议,而诅则是用来解决百姓之间纠纷的。所以郑玄解释为,“大事曰盟,小事曰诅。”所谓载,根据郑玄的解释,就是“书其辞于策,杀牲取血,坎其牲,加书于上而埋之,谓之载书。”作为解决邦国之间纠纷的重大仪式,是要有专人主持(司盟)和众多见证人的(各以其地域之众庶),然后宰杀牲畜,取血写书,并对神发誓(北面诏明神),然后把血书放在牺牲的尸体上,共同掩埋起来。“既盟则贰之”。贰是副手或辅助的意思。于是双方统一认识,达成共识,相互支持。这是国家层面的盟誓,而作为私密的约定,如师徒之间的传授,大概也要仿照类似的做法,但可以不那么浪费,也不需要司盟的主持人,而且也拒绝参观。这个时候,不用牺牲,但却要割臂刺血而盟誓,以告明神。黄帝要求雷公就是这么做的。

加了盟誓的禁咒,方书就成了禁方书,方士之间传承的方术就成了禁术,如果违背了禁咒的要求,那么就如《灵枢.阴阳二十五人》中,黄帝所说的,“余闻之,得其人弗教,是谓重失,得而泄之,天将厌之。”
厌,这个词至少有两个基本意思,其一是,一物压另一物,《说文》解释为“笮”,就是铺在屋梁之上,瓦之下的席子,有覆盖的意思。引申的意思则包括一方以某种手段来压制另一方;另一个意思则是,饱,满足的意思,也同“餍”。此处是第一个意思的引申义。厌的使用常常与一些神秘的力量借用有关。如,《史记·高祖纪》里记载,“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秦始皇为了克制东南方向的“天子气”,于是安排专程的出巡来压制。另外道教的法术中也有所谓“厌法”(厌胜法),就是一种用咒符来制服对手的法术。恐怕,无论秦始皇或施厌法的道士,所真正凭借的其实是所谓冥冥中人类无法主宰的神灵的力量。始皇用出巡来使天道倾向自己,而道士则是借用神灵的力量去帮助自己对付对手,则真正能够施以厌的则只有天。如《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地震陇西,厌四百余家”。这里的厌不仅仅具有压的意思,更暗含着一种天厌的意味。因此“天厌”是至为可怕的惩罚了。

作为传承了受到禁咒限制的禁方书的淳于意,他应该不敢轻率将禁方书传人。而即使贵为天子的汉文帝也未必敢冒着受到天厌的风险而强行夺取禁方书。汉文帝如果真的渴望得到这些内容,他就不得不设法破除禁咒。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淳于意获刑是在汉文帝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167年,大约在唐天宝九年,也就是公元750年左右的某一个时间,前后差不多跨越了接近1000年的时光。这千年的时光中,经由刘向刘歆父子团队之手而集体亮相的《黄帝内经》等方技书再次陨落,《黄帝内经》复出时,已经残破不全,且次序混乱,转而成为了难以勘破的《黄帝密码》。而当年神秘的方士传统已经转而被道教所传承。某一天,一位名叫王冰的人,拜入了秘密传承的道士集团,在师父郭子的斋堂,再次举行了神秘的传禁方书的仪式,他获得的是称为先师张公的秘本。这一秘本成为了他勘破黄帝密码的重要参考。于是12年后,王冰重出了《黄帝内经》中的《素问》,一共是24卷,81篇。从此成为了《黄帝内经》的标准版本,直到传递到你我手中。
这样传奇的经历,正如王冰所感慨的,“就如同花叶递荣,即使一时枯萎,也定然来年再次生发。又好像是千古回响,声实相副,这难道不是黄帝医学必然繁盛的命运吗?这其中难道不是受到冥冥中上天的垂护吗?”(咸日新其用,大濟蒸人,華葉遞荣,聲實相副。蓋教之著矣?亦天之假也?)
禁咒的力量最本真的含义不就是以上天的神力来指定传承者吗!
2016-10-07 20:42 4楼
破咒

□芃澜


大约是公元前77年,汉皇家族中楚王刘德添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刘更生。刘更生非常聪敏好学,二十岁就被任命为谏大夫。谏大夫是一种负责议论的官职,凡是国内一些个大政小情,觉得有必要就可以向皇帝发表评论。做这样的官才学一定要好。不久,当时的皇帝汉宣帝仿照汉武帝的做法,想选拔一些名儒俊才留在左右,刘更生因为才华出众而被找去面试。起先都还在正常的节奏上,刘更生献上的一些个自己写的赋颂有几十篇,很招皇帝喜欢。但兴头上的皇帝话语一转,居然问起了神仙方术的事情。我们前面说过神仙方术,特别是方术大体上就是医术。刘更生马上就想到了自个打小就在家里看熟的一本书《枕中鸿宝苑秘书》。

这本书原来是属于淮南王刘安的,刘安是汉文帝时册封为淮南王的,史书说他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潜心治国安邦,著书立说。为此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墨客奇人异士,刘安和他的门客写出的最著名的书籍就是《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此外还有《淮南王赋》、《淮南杂星子》、《淮南万毕术》等等,内容包罗万象。其实刘安和他的门客是汉代重要的文化群体,他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秦始皇时期的吕不韦。而且他的核心政治思想是以道家为核心的,这与后来汉武帝独尊儒术旨趣大异。终于在武帝时期被告发谋反下狱处死。书中暗表,有关刘安和他门人与《黄帝内经》还有着很深的历史交集,我们以后还会说到。在刘安的手中自然也就汇集了许多“世人莫见”的秘密传授的书籍。《枕中鸿宝苑秘书》就是其中一本。

因为汉武帝时,审理淮南王案的就是刘更生的父亲刘德,因此,他能够得到这本书。这本书我们今天也看不到了,但是据说里面讲了“邹衍重道延命方”,那么和长生术大有关系,但汉宣帝更关心的似乎是其中记载的另一个奇术,即“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就是“炼金术”。炼金术不是为了发财的,而是与长生大有关系的一种神奇法术。汉宣帝来了兴趣,刘更生更是主动把书献给了他。之后具有实证精神的汉宣帝立即组织人马按照书中所说的法术炼金。可结果是“费甚多,方不验。”于是一怒之下的汉宣帝把刘更生下到了牢里,罪名是“铸伪黄金,系当死”。刘更生的哥哥阳城侯刘安民上书皇上,请求交纳封地的一半户籍,来赎刘更生的罪过,汉宣帝考虑到刘更生的确有才学,这才饶恕了他。

才华横溢,而又好探求各种典籍的刘更生后来再次被启用,终于一生与各类秘密收藏的书籍打交道,并改名叫刘向。一生精研天命谶纬的刘向是否也曾在某个夜晚突然醒悟,把自己第一次出道便丢了官职甚至险些丧命的遭遇,与他向皇帝泄露了禁书内容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得而知。但那些看似偶然际遇却总是象有着冥冥中力量左右一般的事实,却是汉代时期人们普遍具有的想法。

书接上回,面对禁方书的上一旦泄露必遭天厌的诅盟,而又想一览禁方书的真容的汉文帝又该怎么做呢?
我们从《黄帝内经》中却能够发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包括有四个步骤:

第一,拜师。既然禁方书是要秘密师承举行仪式才能继承的,那么拜师就是获得它的唯一路径。书中黄帝就拜了岐伯为师。除了黄帝称岐伯为天师外,在《内经》中黄帝与岐伯之间多次谈论都涉及到禁方书的仪式,比如《素问.三部九候论》中,黄帝对岐伯说:“余愿闻要道,以属子孙,传之后世,著之骨髓,藏之肝肺,歃血而受,不敢妄泄。”这是很明确的师徒大礼了。黄帝当然是与岐伯歃血而盟过的,如同他把禁方书传给雷公时所做的一样。拜了师,黄帝自然而然也就接受了岐伯所拥有的一切禁方书,如同长桑君将禁方书尽与扁鹊,公乘阳庆将禁方书尽与仓公一样,因为禁咒中,得其人不传也是要受到天厌的。
但是拜了师这些书仍然还是受到禁咒限制,黄帝自身只不过也进入到了这个秘密传授的体系而已,除非他找到一个可以尽得其传的弟子不可。那么与黄帝的企图心仍然有着距离。于是他想到了第二个方法。

第二,移权。禁方书的禁咒是借助天道的力量来束缚方术的传授,但同时也是上天将权力交给接受方术的人,让他代替自己选择传承者。然而如果这人一生找不到传人或因着突然的事故不能找传人的时候,承担的传方使命又该怎么完成呢?那唯有设法通过仪式再将权力交回给上天,假天之力来完成传承。这一桥段,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在武侠小说中经常看到。段誉误坠悬崖,却闯入无量洞,获得了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记载这两本功法的书籍也是“禁书”了。那么段誉就是因着机缘巧合得以继承的,那便是天选的了。
在《黄帝内经》中常提到要把师承的秘密内容“著之玉版”,然后藏之“金匮”或“金柜”并收入“灵兰之室”、“金兰之室”。
为什么要“著玉版”?
这里玉版是一种书写材料,与之相对的是竹帛。
在古代玉是人神(天)沟通的媒介。《说文》有“灵巫,以玉事神。”我们可以这么说,玉版是人与神之间竖向沟通的工具,而竹帛则是人与人之间横向传播的工具。可见,对于向上天发过誓,不能妄泄的医学知识,被刻在能够与天沟通的玉版上,则仿佛再次向天表示“不妄泄”的实践。这其中也暗含了,在得其人之前,这些知识只能被天所阅读的意思。金匮同样是有神秘色彩的收纳玉版的柜子,我们也可以理解是递交给上天的信箱。西汉末年酷好谶纬之说的王莽,就曾经多次收到上天转交来的金匮,里面有让他做皇帝的天命。后世医圣之称的张仲景有一本书就以金匮为名,叫做《金匮要略》以暗示它的神秘传承身世。
所谓“灵兰之室”或“金兰之室”则是用来收藏这些书籍的藏书室。汉代宫廷专设有秘府,在汉代一开始规划长安宫殿时候,就由著名的宰相萧何亲自主持设计,在未央宫中建立起了藏书的秘府两处,一处叫“天禄阁”,一处叫“石渠阁”。从这以后历代国君包括汉文帝在内,都专门成立机构各处搜访流散民间的书籍藏入这里。司马迁借助这里的文献写出了《史记》,到了汉成帝开始任命刘向组织团队大规模整理其中的藏书。其中太医监李柱国负责校方技,《黄帝内经》就是在这次整理后出现的。
说回来,黄帝把师承来的禁方书完整记录后,写在玉版上,再放入金匮,藏进自己的图书馆。这一举动等于是将权力从自己身上回教给上天,那么再进入这里并“碰巧”看到这些书籍的人,就是上天选择的了,而与自己无关。这样,黄帝就巧妙的绕开了禁咒的束缚。但是看到这些书的人,仍然不能原封不动的把书中的内容透露出去,他只能学,这仍不能说完全破除了禁咒。于是出现了第三步。

三、问难。黄帝选择禁方书中的疑难问题,逐一向岐伯讨教,如果岐伯未曾说这些解释是受到禁咒束缚的,那么这些谈话记录就变成了可以公开的内容。如果再把这些内容向其他学者咨询,而这些学者根据自己的见解加以解释和说明,则这些问难的内容就更加没有可以保密的理由。《黄帝内经》中黄帝正是这样做的。一般我们说岐黄问难,其实《内经》中如前所说,黄帝还分别与其他如少俞、少师、伯高等多人相互问难,这些人的共性是普遍没有提到自己的知识得自秘密的传授,而且他们也只是就黄帝的问题展开讨论。除了当时人们写书的习惯,这种问难的方式,也正是黄帝在保证不泄露天机的情况下,转换禁方书内容主旨,装填入新的知识的方式。
有了前三步,黄帝于是可以完成第四步了。

四、重出。黄帝从传承禁方书,到完全理解掌握其要义之后,再借助一批由“天选”的同样学习过这些内容的继承人,共同讨论,加上新的理解和其他知识体系,并重新构思一本新的书籍,那么这本新的书籍就可以说是与之前的禁方书完全不同的两本书。原来的禁方书安静地躺在玉版,收纳在金匮,深藏在秘府里,可新的书,却换上完全不同的名字,以更为完备和丰满的形象公开亮相。

于是那一刻秘密传承的禁咒被跨越而过,私学转而变成官学,秘密之学转而成为公开之学,方士之学成为天下人之学。黄帝的理想实现了,一本“而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以教众庶,亦不疑殆,医道论篇,可传后世,可以为宝”(《素问.著至教论》)的千古奇书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黄帝说这本书可以教众庶,什么是众庶,就是普罗大众,天下的百姓!

建始元年(前32年)汉成帝即位,刘向以故九卿召拜为中郎,使领护三辅都水。数奏封事,迁光禄大夫,开始了他的校雠秘府藏书的工作,直到死去。此前他始终不顺利,多次被罢免官职下狱,几次几乎被处死。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刘歆完成了他事业,使《黄帝内经》等一批方技书籍集体出现在历史中。

而淳于意告诉汉文帝的那些禁方书,却始终只见其名,不见真容。晋代皇甫谧评点这段医学史的时候说到“医和显术于秦晋,仓公发秘于汉皇”,仓公的历史贡献正在于“发秘”。
2016-10-07 20:56 5楼
帝王的理想(二)

芃澜:后人不止一次的批评黄帝书不是真黄帝书,只是假借黄帝之名罢了。他们不知道,在那时的人看来,能够被选为阅读古代医书的人,就是天命之人,他们自身所做的努力,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上天传递知识而已。




著至教
□芃澜


河平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6年,刘向终于走进了皇室的秘府“天禄阁”。
他刚刚被汉成帝任命为“光禄大夫”,负责校勘整理秘府中珍藏的典籍。
大约80年前,司马迁子承父业当了太史令,就是在这里打开石室金匮,耗尽一生完成了史家绝唱《史记》。
他肯定清楚地记得,在汉宣帝(前92—前49)的时候,司马迁的外孙杨惲将家藏的《史记》献出,那时人们才得以领略这一著作的神韵。那一篇篇犹如神助的精彩文章,曾经令多少阅读者,爱不释手,每读一遍都热泪盈眶、扼腕叹息。
就在那一刻,他应是何等向往着这个地方。可此时,他却仕途不顺,屡次因言获罪,数次命悬一线。而等到宣帝末去元帝继位,他又再次获罪,被贬为了庶人。午夜徘徊,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离这片神圣的地方越来越远而身心憔悴,我们不得而知。
然而命运的乖舛,仿佛冥冥中天定,汉成帝继位后他却再次被启用,终于步入了这片重地。打开架上的金匮,亲手捧起里面珍藏的典籍,那一刻“我是其人”天命之感,醍醐灌顶,他不禁双膝跪地,虔诚祷祝。
与他一起匍匐祷告上天的,还有步兵校尉任宏,他负责校兵书;太史令尹咸,他负责校数术;太医监李柱国,他负责校方技。

刘向对于典籍的崇拜,在汉代乃至之前,是一种普遍的传统。


(甲骨文“典”和“册”)

所谓“典”,按照甲骨文是用双手捧起的“竹简”,表明这样的“典”乃是上承于天的。而与“典”相对的则是“册”,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引庄都说:“典,大册也。”无论是典还是册,都是一些分封天下或者昭告神灵祖先的神圣文字。
在那时文字为帝王专享,而作典和册则是王才具有的权力,所以“典册”也就是王权的象征,这样的典册只能掌握在王及其所设立的一些特殊的官员手中,一般人不可以轻易染指。

“迁典籍”与“国亡家灭”是同意语。
《吕氏春秋》曾经例数夏商的灭亡时说,夏亡前,夏的太史令终古拿着夏的“图法”,痛哭流涕,之后逃亡到了商,于是商灭夏。而到了商朝后期,内史向挚又带着商的“图法”,出亡到了周,于是周灭商。
负责管理典籍的史官带着典籍出逃成了王权天命转归的象征。
所以《左传》说“经天纬地曰文”。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古代王官之学流落民间,于是诸子百家蜂起。但对于文字的神圣崇拜却一点没有因此减少。
孔子是汉代人眼中一等一的大圣人。但孔子认为自己的只是往圣知识的传承者。对于文字他的态度是“述而不作”。孔子一生传《书》、记《礼》、序《易》、说《春秋》,但在他自己的口中都只是“述”而不是“作”,能够作“典籍”的都只能是古代帝王。司马迁格外崇敬孔子的功德,他写《史记》,但也只称为“述”。他说过:“我写的文字,都只是转述前人的旧事,整齐历代的记载而已,不能说是‘作’”。跟随他之后编写《汉书》的班固也说“我只是编纂了前人的记录,补充了我所听说的内容,从而述了《汉记》”。

也是这个原因,刘向在整理了诸子各家的学说以后评价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从(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
包括医家在内的方技一脉,各家都只不过是古代帝王的专门负责某一类知识的“述”者。他们既然不是“作”者,那么他们的知识体系就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圣王的。而圣王之学都得自于上天。圣人也不过是“行其道而宝其真”。
所以在那一刻,刘向带领着任宏、尹咸和李柱国,拜倒在地,他们被一抹神圣的光芒笼罩着,他们深深明白,上天正在假借他们将亘古不变的经天纬地的文字交付与他们,而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竭尽所能转述它,光大他。
著至教!

《黄帝内经》里面写道雷公的使命是“著至教”,就是述黄帝的医学之道,并让他光大。
黄帝坐在明堂上,召来雷公对他说:你明白了医之道了吗?
雷公无限虔诚地回答:我愿得到天道运行的法度,让四时阴阳和它相合,让星辰日月和它同光,让经术得以发扬,让后世子孙能够得到教诲,让黄帝医学显著,如同神农和伏羲的学说一样!
黄帝满意地说:善。不要忘记,医学的道都是阴阳表里上下雌雄相输应的。这样的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只有这样的道才是可以长久的。你要用它来教化众庶,一丝一毫也不需要怀疑。我的这些医道论篇的著作,可传后世,可以为宝。”
2016-10-07 21:00 6楼
帝王的理想(二)

芃澜:刘向团队开始校勘秘府文字,他们的工作,根本就是一种密码的破译。或者“为往圣继绝学”,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破译往圣密码的过程。

经天纬地
□芃澜


刘向团队面对的秘府典籍是从汉高祖刘邦时期就一直不断在被收入府库的。
汉成帝的时候,刘向奉命进入府库,他的三儿子刘歆也作为助手加入了工作。
刘向死后,刘歆接替父亲的岗位继续整理。到了王莽的新朝,刘歆无论地位还是学术影响力都达到了顶峰,更是完全掌握了秘府典籍的整理和解释的权力。
而与此同时,汉代历代帝王搜集各类散落民间的书籍始终没有终断过。

刘氏父子领头所开展的这次大规模官修典籍工作前后持续了差不多23年,编辑整理书籍596家13269卷,时间之长,规模之大,都是空前的。《黄帝内经》出于这次典籍的整理,这一点毫无疑问。
为了能够弄清楚《黄帝内经》在这次校勘过程中的情形,我们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刘向刘歆团队校书的一些具体工作。首先要理解一下当时的简帛书籍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

简牍。当时的文字载体主要是简、牍。简用竹,牍用木。在写作用途上也不一样。牍更像是用来速记的,是一方木板。中国是一个特别注意记录的国度。天子,诸侯,君子,大夫都有自己的专职负责文字记录的人员。他们站在各位老大的身后,随时记录他们的一言一行。这样的木板,不会太大,充其量也就一尺见方,所以也叫“尺牍”。尺这个度量单位是根据人的生理特征设定的,我们的前臂比较粗大的那条骨头叫“尺骨”,这是有来由的,因为它就是古人确定尺的长度的依据。无论书写和阅读,都以不超过尺骨的长度为最方便。古人随身携带物件是收在袖子里,如果记录文字的牍长过前臂,怕是袖子也藏不住的。

简的长度一般也以一尺为常见,是日常用来书写最方便的制式。更长一些的简大多是有特殊用途的,比如一些珍贵的“经典”,写在一尺以上的大简里,有现在精装书的意思。再比如祭祀用的文字写在三尺长的简上,在典礼上打开时,肯定要比打开一个一尺简霸气的多。但日常最方便抄写和阅读的还是一尺简。

简是用毛竹或者慈竹的节内的一段,剖开成大概一厘米见宽的竹条,再在火上烤,令到里面的水分以及其他物质渗出,这个过程就叫“汗青”。“汗青”以后,竹条的颜色也由竹子的翠绿色变得黄白。竹条有里外之别,一般用刀刮去外面一层的竹皮,露出里面的白色,作为书写面,这个叫做“杀青”。也有写在竹条里面的,但很少。竹的内外面其实肌理紧密程度是不一样的,外面的比较致密,用毛笔书写,墨迹比较清晰。里面则比较粗疏,写字容易洇开,不太美气。

无论是在牍还是简上书写,都是用毛笔,并不是用刻刀来刻。有些人以为中国古人用简书写是刻字的,这是低估了中国古人发明毛笔的时间,考古证明,中国人书写甲骨文时,已经是先用笔写了,再来刻的。所谓“刀笔”连用,比如称负责文字工作的官员为“刀笔吏”,只是因为二者都是当时必备的文具,刀为改正工具,笔为书写工具。考古发现的简牍中,有用刀刮除后重新书写的修改痕迹,已经说明了这一过程。

编次。简在书写后需要编次。就是按照简书写的文字顺序,依次编在一起。编次的方式是横向用麻绳穿缚起来。一般有两道、三道、以及四道和五道几种编法,叫做“纬编”。孔子读书有“纬编三绝”,相当于今天说的把书翻烂了。但这里的“纬”(古写作韦)不是后人理解的指牛皮,而是“经纬”的“纬”。上下两道纬编实际上相当现代书写时留的天地,两道之外留白是不写字的。中间纬编则将简分为两栏或者多栏,一般都是事先留好的。编次时,每一个简都在编缚的位置用刀左右各刻一小凹。简的长度一般有所规定,而一篇简中所用的简数,则根据文章的长短来定,并没有固定的标准。一般来说临时记录时,木牍比简好用,简大多用于事后整理。也有直接在简上书写的,可以事先编后一卷,随身带着,不足再随后补充。但大多数在整理的时候,是照着之前的简誊清的。因此很多精心编辑过的简,不仅留有天地,而且之前会考虑是否分栏,以及专门在文章标题之后留有一条空白简,相当于现在编书的扉页。

编好的简卷起收藏,也有两种卷法,一种,是从右往左卷。那么第一条简则卷在里面。这时为了查找方便,则把文章的题目标注在最后一简上。有时则从左往右卷,则文章的第一篇在外。有时为了记录,还会在卷好的简的最外一条背面也写上文章的题目。这样不用打开就可以查找。

卷起的简,会留一个绳圈,方便悬挂在墙上。出土的汉造像里可以看到这一情景。而重要的简,则常常还会装进一个专门的丝绸制的外套里。为了搬运方便,还有专门放简的箧(读切),是一种竹编的小收纳箱。

章篇。
古人写书,叫做“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一篇文章构成一编简,称为“篇”,篇内可以分出很多章。篇题就是书题,内文中有时会有章题。章的文字容量很小,大多就寥寥数句。

编次后的简是篇的形式存在的。事实上,在刘向校书以前,几乎很少有多篇文字共同构成的一部书。将不同篇的文字按照主旨汇总起来,最早做这件事情的是孔子。孔子编定了六经,据说包括了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序易传。而其他大多数的书籍,都是以单篇传世的。在这一时期,单篇书籍就是书籍的常态。也就是说,在那时人看来,一篇竹简就是一本书。有时这篇文章中会分出很多章。比如经过刘向整理的《孝经古孔氏》,就称为一篇,后面标注有二十二章。

这样的书籍形式在流传过程中自然很容易损坏,如同我们现在考古挖掘的竹简一样,秘府中的简籍大多“纬编”破损,成为了一堆竹简。同时,由于当时的传播形式只能是抄写,或者诵记后重新默书出来,因此,存在大量不同的版本,其中错漏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汉成帝才会说,“秘府之书多有亡散残缺”。重新编次,设法恢复原书的面貌就是刘向等人首先面对的工作。

到了大唐天宝九年,尽管那时,简帛书籍早已不再是书籍的主要载体,但是简帛时代的问题却也遗留了下来。王冰在整理《内经》时首先要处理的依然是这一问题。“世本纰缪,篇目重叠,前后不伦,文义悬隔,施行不易,批会亦难。岁月既淹,袭以成弊。”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可胜数”。他感叹说,“想要研习《内经》的人,就仿佛要登顶泰山,没有路径怎么上?就好像远渡扶桑,没有舟楫怎么去?”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广泛搜求,前后经历了十二年,才逐步找到了眉目。

无论是刘向,还是王冰,“为往圣继绝学”,起头的工作都是从重新编次这些竹简开始,而那本身与破译密码又有什么分别呢?经天纬地固然是为文的绝大价值,也同样是困难的生动写照!
2016-10-07 21:03 7楼
帝王的理想(二)

芃澜:《黄帝内经》经了刘向团队一变,乃与扁鹊书彻底分离。刘向团队所制订的校勘书籍的制度最终影响了中国书籍史两千年,直到今天。

治乱经纶
□芃澜

治乱。经纶。
宋应星说,这四个你打小学习就认识的字,却未必了解它们都来源于制作丝绸的手工艺术。
将蚕茧转化为凌乱的丝绵,再从中抽出细细的蚕丝,经过加工,按照经纬纺织成为丝绸,用作书写和服装。这一过程漫长而且工序繁杂,也使丝织品注定来之不易。
中国人有生俱来的感恩之心,使他们把这一发明和创造同样视为上天的恩赐。明代万历年间出生的宋应星,在写《天工开物》时仍然说,“盖人物相丽,贵贱有章,天实为之也。”当蚕丝在中国人手中,洗去丝上原有的脂类和杂质,由生丝一举变为熟丝,顿时明亮光滑起来,在阳光中呈现出奇妙的光彩,这种明亮的感觉就是“丽”。“离卦”的卦辞说“日月丽乎天”。穿这样的服饰,与兽皮,麻葛比较起来,那种“华丽丽”的腔调,自不用说。所以中华才称“华”。
蚕丝被中国人利用以成为服章,历史之悠久,同样超乎今人的理解。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在公元前6900年的河姆渡,就已经开始养蚕和纺织,一切都记录在他们制作的象牙盅上蚕纹图画和各种规格的用陶用木用石制作的纺轮上了。
这样贵重的东西拿来服饰,自然与等级礼制相关。《周易.系词下》说“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直到清代,服饰仍是等级身份的标志。拿来书写,当然也是顶级重要的内容才能放在上面。

帛。
用来书写的丝绸称为帛。和简比较起来,帛书自然珍贵的多。因此最早帛是用来画图的。这我们可以理解,简画图显然很不方便。
但更为重要的是,绘在帛书上的图往往不是一般的图。
这里的图,我们不能简单理解为今天的绘画。比如著名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出土于1942年,现藏于美国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这是目前能够看到的唯一的战国帛书。事实称其为“书”,我是有些看法的。确切来说它是“图书”,就是图与书的结合。图按照四方十二月绘制,四角由青、赤、白、黑四色植物图案构成,每边各有三个彩色图像,是为“图”。中间排列着两段文字,以相反方向书写,周边十二个图像均附有名称及文字,是为“书”。阅读者,必须依照顺时针方向旋转来看。这很能说明它是一种特殊的“图”。阅读者的想象位置并不在图上,而是在图外俯视。四个方向的图画都是垂直着向外画的,而文字则是顺时针书写的。这样看南方的内容,就需要把南方转到自己的身下的位置,看到的才是正图。看到北方,就再调转来。这和我们今天看地图的方式很不同,我们是规定将北方放在上面,东方放在右面,那种视角其实是暗含将观察者摆入图中,去处理的。(汉代也用帛绘制地图,马王堆出土的地图一共有三幅,分别是《地形图》、《驻军图》、《街坊图》,共性是以上为南,下为北,和中国古代的方位确立是一致的,与今天的地图南北规定正好相反。)所以我们可以推测,类似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这样的图是“天图”,故此人在图外,就如同在地面上仰看天空一样,看不同的方向,就得转向那里。只是观察者,不是人,而是天,这样的图,不是被仰视,而是被俯视。而今天的地图则真的是“地图”,包括马王堆地图在内,都是人在图中,要规定好人的朝向,是给人看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所谓河图洛书,也就是这样的图式。刘向的儿子刘歆认为河图是八卦图,洛书就是《尚书》中的《洪范》。前者是图,后者是文。图文相符,则构成描摹宇宙生成与秩序的图和解释这一图的具体文字。因此他说“河图洛书相为经纬”。至于今天人们热衷研究的河图洛书,均为图,则是宋以后的产物。在汉代刘向、刘歆父子时期,或者说《黄帝内经》时期并不这么看。在那时的人来看,图是有所特指,而书,则具体为文字,二者可以相互参照,但绝对不会都成了一种东西。

缮写。书写在帛上,一般是缮写。这在汉代已经非常普遍。东汉泰山太守应劭写过一本记录汉代风俗民情的书,叫做《风俗通》,也被称为《风俗通义》。里面提到了刘向这次校勘书籍。说“刘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二十余年,皆先竹书,为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就是说,刘向在把书籍典校之后,先整理抄写在竹简上,为的是比较容易刊定,所谓刊定,就是容易改写错误。我们知道简,在改写时,只要用小刀刮去,或者干脆换掉一根竹简就好了,因此比较容易。一旦内容确认好了,才缮写在帛上了。这种方式,也是当时贵族们整理书籍普遍采用的方法。但是由于帛比较贵重,因此,帛书在缮写的时候,不必完全按照原简的特点,以篇来分,而是按照整理者的想法,可以将几种类似的书一古脑抄录在一幅帛上,这样称为一卷。
比如马王堆出土的医书,《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脉法》、《阴阳脉死候》、《五十二病方》,一共是五种不同内容的书,全部抄写在一幅帛书上。

刘向团队校勘书籍的时候,也正是这样。面对杂乱无章的内府书籍,他们制定了几条共识,这几条做法,自此影响了古代书籍的整体的命运。
一是,以人系书。在刘向以前,书籍的基本单元是篇,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因是单篇流传,因此很多书书名各异,而作者又不自署名,因此,社会上流传时,常常同一内容却不同名称,或者只知书,而不知人。刘向采用了以人来确定学术源流,以人来编辑统领书篇的方式。将与某人有关的书,全部搜集在一起,然后,进行除重,就是除去重复;辨伪,就是甄别真伪;最后确定篇数,署名为某某书。因此,我们今天看到《孟子》、《庄子》、《管子》等等,都是以这种文集的形式出现,而不是某一篇,这个传统得自刘向。
还记得《史记》里面记载的“文仓问难”吧,仓公汇报说,他从师父阳庆手中得到的黄帝扁鹊书分别名为《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等,而在《汉书.艺文志》这份刘向团队最后整理出来的书籍目录中,这些书名,全部看不到了,看到的则是《黄帝内经》十八卷、《黄帝外经》三十七卷、《扁鹊内经》九卷、《扁鹊外经》十二卷。那么原来那些篇章,如果在文仓问难后流入了秘府,则最终被整理后,都变成了以人名来总括的书。或者同一书中如果既有黄帝的内容,又有扁鹊的内容,那么此时也都分开了。

二是,以类相从。刘向按照他提出的九流十家的学术观点,以及他秉承的汉代主流价值观,将天下书籍分成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等六大类,在类中,又将前述的各家按其内容特征,再细分为小类。对于每一类,都做了文字说明。这些文字说明,刘向叫做《别录》,刘向死后,刘歆继续工作,又按照这样的整理路数,将《别录》改写成《七略》,分别叫《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班固在编写《艺文志》的时候,就是按照刘歆的《七略》,删掉了一些内容,放入了《汉书》。所以当时与医学有关的书籍被统归入方技类,再细分成为四小类,第一类是《医经》,第二类是《经方》,第三类是《房中》,第四类是《神仙》。《医经》一共是七家,二百一十卷。其实有名有姓的只有三家,分别是黄帝、扁鹊和白氏,另有《旁篇》无名。经方一共是十一家,二百七十四卷。也许由于方书往往过于简略,难以辨别出处,因此实际上无法分家。这由《五十二病方》的写法,可以想象原书大抵如此。所有有皇帝、扁鹊、俞拊联署的方书。《房中》一共是八家,百八十六卷。《神仙》一共是十家,二百五卷。

三是,正名定篇。刘向整理后,每家书名给予了重新拟定,每书的篇次也进行了整理,编辑成了个人全集或者类别总集。至此,汉以前书籍,深藏在内府金匮石函中的禁书,统统被归束完备。
这是书籍史上最为有名的巨变,刘向团队所确立的书籍制度从此被确定了下来,并深深影响了以后中国书籍史两千年。
正是有了这一制度,《黄帝内经》乃成为了十八卷。当晋代皇甫谧企图重新整理《内经》的时候,他才敢对着署名黄帝的书籍,尽管书名不同,一本叫《素问》的书一共是九卷,和另一本叫《针经》的书,因一共是九卷,也叫做《九卷》,而敢大胆地推测说,九九十八卷,就是《黄帝内经》啊。这一说法,被历代认可直到今天。成为以后注疏《内经》的人不敢妄动的前提,无论是全元起,王冰还是杨上善。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件,杂乱无章的简帛书经此一变,变成了今天人们心中的书的模样,我们习以为常的模样,我们正在阅读的书的模样。这一过程,不正是宋应星所说的“治乱经纶”吗?!
2016-10-07 21:11 8楼
芃澜:《黄帝内经》中黄帝用来藏书的“灵兰之室”真的存在吗?等待刘向等校录出的《黄帝内经》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灵兰秘典

□芃澜


黄帝与岐伯座谈。
岐伯的一席精妙的言论深深打动了黄帝。
黄帝赞叹道:善哉!我今天听到的是精光之道,大圣之业。而这样宣明的大道,非要斋戒,并选择吉日不可,否则,哪敢接受啊!
于是黄帝选择了吉日良兆,在举行仪式后,将这一篇文章收藏进了自己的灵兰之室,以传保焉。

(《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

《黄帝内经》中黄帝藏书的地方叫做“灵兰之室”。
有人把灵兰解释为灵台、兰室。
灵台是礼制建筑。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最早记述灵台的文字是在《诗经》里,当时周文王羽翼已丰,准备兴兵讨商。兴建灵台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上承天命,与商都对立。

建造通天的灵台,(经始灵台)
这是周王的梦想;(经之营之)
众多百姓的支持,(庶民攻之)
没有几天就成为了现实。(不日成之)
原以为会很困难,(经始勿亟)
但云集的百姓让它成真。(庶民子来)

周王来到灵囿,(王在灵囿)
就连鹿群也云集恭伏;(麀鹿攸伏)
看那母鹿多么优雅,(麀鹿濯濯)
看那白鸟翩跹起舞;(白鸟翯翯)
周王来到灵沼,(王在灵沼)
满池的鱼儿也雀跃不休;(于牣鱼躍)

华丽丽的乐架树立起来,(虡业维枞)
悬挂起大鼓和大钟;(贲鼓维镛)
和美的音乐,(于论鼓钟)
回荡在辟雍的上空。(于乐辟癰)
鳄鱼皮蒙着的大鼓彭彭作响,(鼉鼓逢逢)
那是乐师在赞美成功。(矇瞍奏公)

一片政治清明,人心所向,和谐美好的景象。
这里灵台、辟雍都是礼制建筑。而周文王经始灵台的情景,更是儒家学者们共同的“中国梦”。所以汉代极力恢复灵台、辟雍等建筑,还有《黄帝内经》中多次提及的明堂。儒家学者曾经多次论证这三大建筑的形制,汉武帝更是雄心勃勃地要重新兴建,但以武帝之英武,毕竟略输文采,终于没有干成。倒是王莽一旦君临天下,真的就“不日成之”了。按照汉代饱学儒士最终讨论,灵台就是天文台,灵台上面没有什么建筑,只摆放一些天文仪器。用灵台来藏书,或者有些问题。

兰室,是香喷喷的房间。《孔子家语》里面有“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一般是指女性的寝室。汉宫未央里有一宫名“椒房殿”,是皇后住的寝宫,据说是用竹叶花椒的果实和了泥涂在墙壁上来装修的。竹叶花椒是汉代常用的香料,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香囊里面就有这种成分。《阿旁宫赋》中说“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椒兰是连用的。汉宫中皇后住的椒房殿该算是最奢华的兰室了。这么软香温柔的腔调,怎么看也不象黄帝用来藏书的地方。

倒是汉宫国家图书馆(含档案馆),统称为“兰台”。这个称呼沿用的是秦制。编写《汉书》的班固的职务就是兰台令史。在西汉涉及档案图书收藏的地方,有外府和内禁。汉外府包括石渠、石室、延阁、广内四处。内禁则包括兰台、麒麟阁、天禄阁。

兰台是主理帝王内传外达的秘书府。秦制设三公九卿,三公是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其中丞相相当于总理,太尉是武官,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负责监察百官,同时在皇帝和丞相之间起沟通作用。御史大夫又分成两职,一在外,称为“御史丞”,一在内,叫做“中丞”,叫丞,就是辅助丞相工作的。办公的地点就是兰台,设在皇帝临政的殿中。中丞下还有官吏,其中就有兰台令史。但主要职责是掌管“奏及印工文书”,就是管理文件的。

所以说起来,兰台、石室,这两个作为档案管理的地方,名称最久。而其他如石渠、天禄等,都是汉宫为藏书专门兴建的。其中石渠和天禄,最出名。石渠阁出名是因为汉宣帝在这里组织了一次重要的“文艺座谈会”,按照汉代的习惯应该叫“艺文座谈会”。参加的人就有在天禄阁编书的刘向,此外还有萧望之、韦玄成、薛广德、施雠、梁丘临、林尊、周堪、张山拊等一大批名儒们,讨论的重点是儒家的“五经”,也就是诗、书、礼、易、春秋。讨论的内容作为重要的学术成果,最后都被收进了刘向整理的图书中去了。天禄阁的出名,则是因为刘向等在这里校勘书籍。这次座谈会,也同样启发我们,当时学术讨论大抵会采用座谈会的形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一些经中不明确的句子,形成专家共识。这种方法会不会也用来处理五经之外其他内容的书籍呢?如术数?如方技?当然会。汉武帝就曾经组织过一次有关术数家的座谈会,比对“文艺座谈会”,这应该是一次“科学座谈会”,那次会议武帝问的是关于择日的技术问题,题目是“某日娶老婆可以吗?”,五行家的意见是可以,堪舆家的意见是不可以,建除家的意见是不吉利,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认为小凶,天人家却说小吉,太一家则说大吉。大家各不一样,吵吵嚷嚷,都有一套。武帝最后直接规定说“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所以汉代遇到术数问题诸家出现矛盾的时候,是取五行家的观点的。对术数的选择,对于汉代社会来说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学术繁荣的景象!

汉家皇宫中档案管理之严谨不仅表现在史记记载中,在考古挖掘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挖掘未央宫时,在武库的档案室里,考古学家居然发掘出了63883件精致的骨签。所谓骨签就是用动物骨片制成的小标牌,所有的内容都是和武库兵器有关的,记载着兵器盔甲的出厂地、名目、以及规格和数量。这些骨签武库档案,当时应是一个一个悬挂在档案室里沿墙根放着的架子上的,如同老式酒店放置钥匙的模样,已备随时检查。考古发现,档案室是被焚垮的,墙壁向四周倒伏,骨签全部散落在墙体周围。



汉宫中的这一处武库,有个名字,是大名鼎鼎的吕后起的,叫做“灵金藏”,惠帝又改名叫做“灵金内府”。将内府起名用“灵”字打头,那么兰台之室,是否也可以叫做“灵兰之室”呢?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考古学家在武库的档案室里还发现了王莽时代的新钱。穿钱的绳已经烧光了,新钱散落在地上。历史也在那一瞬间定格。

公元23年,乱兵杀入了未央宫,王莽躲入未央宫中烟波浩淼的仓池渐台,一个名叫杜吴的商人冲进来杀了他。兵火焚烧,将一个以“未央”(永久意)为名富丽堂皇的汉家宫阙点燃了。

汉光武帝刘秀终于赶来,他从大火中抢救运出了文献典籍二千余车。但未央宫已经不能用了,于是转到洛阳建都。这里地方小了很多,与文书有关的形制上只有兰台和石室。汉光武帝刘秀,“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缀漏遗”。从此,兰台令史的职责由掌管文件而增加了校勘书籍、撰史等。等到了汉明、章两帝,大量任用兰台令史校勘著述,于是出现了贾逵、班固、杨终、孔僖、傅毅、李尤等一大批任职兰台令史的“文雄汇聚”的盛况。王充在《论衡》中评价说:“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东汉终于建立起了藏书的府库,起名叫做“东观”。

班固写成汉书,也就是我们看到《艺文志》这篇重要的书籍目录,大概是汉章帝建初七年(公元82年),从刘秀称帝的公元25年,到班固《汉书》成,前后经历了57年。而从仓公落难的汉孝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也就是发生文仓问难,仓公发秘的那一年算起,到刘向领命校书的汉成帝和平三年(公元前26年),前后一共是141年。这两段历史中间一共是108年,《黄帝内经》的命运便在其中载沉载浮,然而我们却永远无法知道,那段历史中,《黄帝内经》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者只有长安龙首山上的未央宫的残砖碎瓦才真正知道。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宫阙。
(李白.忆秦娥)
2016-10-07 21:19 9楼
芃澜:
刘向等整理出来的汉宫内府目录,是我们破解《黄帝内经》密码的一个重要密码本,那里边冠名黄帝的书,内容非常广泛。在诸子中道家等名下有,在术数类中有,在兵书中有,在方技类中也有。那么黄帝在这些著作中究竟是一种面孔还是各不同相同呢?


第三章 王的盛宴

告诉他们我成仙去了

□芃澜

《黄帝内经》是黄帝书。可黄帝真有吗?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述黄帝,用的是这样一段话,“黄帝者,少典之子,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司马迁的这段话,出自刘向等整理的汉宫目录中的《礼经》。班固注释包含了后氏和戴氏的,现在我们看到儒学十三经《礼》有分为《大戴礼》和《小戴礼》,就是指戴氏的。《大戴礼》说这段话出自孔子之口。

记载是这样的:
有一次,宰我请教老师孔子:“我曾经听人说黄帝有三百年。那么黄帝究竟是不是人,如果是人,怎么能够活三百年呢?”
孔子起先不肯正面回答,他只是说,“禹、汤、文、武、成王、周公,都是经得起考察的。黄帝嘛,他的事迹由来已久了,你以为会怎样呢?这样的事,老师是‘难言的’。”
宰我令孔子的头疼的地方就在这里,他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他说:“上世之传,隐微之说,可是做学问就这么糊里八涂的放过了,恐怕不是君子的行为吧。所以我这么问也是您教导的呀。”
孔子只好回答:“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就是司马迁引用的那段。
至于说黄帝三百岁,孔子的解释是黄帝治国有方,活着的时候,老百姓享受他带来的红利一百年,死后,人民祭拜他的灵魂又一百年,之后,运用他遗留的教诲生活再一百年,所以说是三百年。(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

类似的话在今本《黄帝内经》中也有,全文是“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今本《素问.上古天真论第一》)
这段看上去很像的话,但是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在孔子那里,说黄帝是“成而聪明”,而到了《黄帝内经》却换成了“成而登天”。
司马迁在写《五帝本纪》时提及,当时学者称道五帝,由来已久。但是《尚书》只是记录了尧,并没有黄帝的事迹。而诸子百家尽管在各自文章中提到过黄帝,可“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荐绅先生“难言之”,说的就是孔子与宰我的对话。

那么“不雅驯”又指的是什么呢?
雅,是儒家赞美好文字时候喜欢用的形容词。如儒家经典就有《尔雅》,这是一本入门的小学书,用来解释各种名词的。全书分为“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释器、释乐、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所谓释就是解释。对于名词的解释,儒家看得非常重,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名是一切道理的基础,因此,做学问首先就要正名。“尔雅”就是“正名”。迩是趋近的意思,雅的本义就是正。使概念趋近于正,就是正名,就是概念解释。
那么“不雅驯”呢?
雅我们知道了是“正”,而“驯”,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顺”。“不雅驯”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内容。
“名不正,言不顺”的内容是些什么内容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
登天这样的事,在孔子看来就是“怪力乱神”,就是“不雅驯”。
所以《大戴礼》中没有黄帝成而登天的事。
《史记》中没有“成而登天”的事。只有六个字,“黄帝崩,葬桥山”。因此《史记》中的黄帝是人不是神。这是儒家的传统。不仅如此,就连黄帝依靠神仙,访问神仙等等内容也都没有。

那么谁那里有黄帝“成而登天”的事呢?
道家那有。《庄子》那有。
《庄子》在《大宗师》里面说,黄帝得道,“以登云天”。不仅如此,还有黄帝寻仙问道的种种故事。
比如《在宥》。

所谓宥,本义是“在房子里面用手吃肉”。所以有享有的意思。引申的意思有区域,在某一个固定的地方享有。宽容,享有。赦免,从固定的区域释放出来,重新享有。
庄子的在宥,是自在享有的意思。他说,“我只听说过自在的享有天下,没有听说过刻意的治理天下的。”(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这是庄子的一贯主张。
里面举的例子就有黄帝求见广成子。

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了。令行天下。
广成子在空同山(《史记》写作空桐。)修道。
黄帝就去见他。
黄帝提问:“我听说您已经领悟了天下至道,我的问题是什么是至道之精?我想取天地的精华,来促进谷物的成长,以养人民;我还想按照阴阳的不同,以成全万物的生长。我该怎么做?”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看得到黄帝双目放光,跃跃欲试。有一种明年就上市,后年就拿几十个亿和大家分的成功英雄气概。
广成子答:“你所想求的不过是物的实体,你想凭借的不过是物的残性。自从你治天下以来,云气不等到凝聚在一起,就已经落雨了,草木不等到成熟,就收获了,日月之光的精华,更加是被白白的浪费了。”
广成子主张的是在宥天下,充分的利用日月的精华,按照草木自然的规律来尽物力,进而生养天下万物,于是人得以最大限度的自在享有天下。他反对以人的欲望凌驾于自然之上,浩劫式的掠夺资源,穷尽式的攫取物力精华,更加鄙视将这种追求冠以完美的说词。于是他接着说出了最狠的一句话:
“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
佞,是言辞善辩。这种炫耀语言的人,一般人称为“有才”,庄子却很看不惯,称为“佞人”。
翦翦,又是种什么境界呢?翦,是羽箭的尾毛。将鸟羽插入箭尾,是一定要修剪的很整齐的。所以翦翦,就是追求整齐划一,就是剔除刺头。所以翦后来引申为杀戮,如翦灭。
广成子的意思是说,“那些表面上说的很好听的人,什么为了‘养民人’,什么为了‘遂群生’,内心里都是一片‘翦翦’的打算,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说至道!”
故事的结尾是,黄帝回去就捐了天下,然后修筑了一间“特室”,用白茅编成席子,闲居了三月。然后再去求见广成子。
这次广成子面朝南躺着,黄帝趴在下风处,膝行到广成子跟前,拜了两次,稽首两次,才敢问道:“我听说您已经领悟了天下至道,我的问题是人怎么才能长生。”
广成子立即翻身起来,说,“善哉问乎!来,我告诉你什么是至道。”
听了广成子精妙议论以后,黄帝又拜了两次,稽首两次,心悦诚服地说,“广成子就是天呀!”
皇帝们都喜欢说自己是天子,而这里黄帝却称广成子是天。
广成子的天是这样的:
“我将会离开你们,进入无穷的门,遨游在无极的野,我与日月同存而为叁,我与天地共久而为常。迎着我来的,是默默的虚空,背着我去的,是昏昏的宇宙。人类终究灭绝,而我却独自存在!”
顿时有种大脑开发到100%,脑洞打开的感觉。
这就是广成子的登天。
传说中,黄帝后来也登天走了。


(图片说明:1973年在湖南省长沙市子弹库一号墓出土的战国御龙图,应是对黄帝成而登天传说的模仿。)

黄帝成仙的故事比《史记》的故事更长久,也更让人难忘。尽管缙绅大夫难言,但人类对此的兴趣却远超缙绅大夫能言的那些事情。
一直到今天。

黄帝问道广成子的故事,有趣的地方在于,黄帝谈论关于治理天下的问题,广成子兜头是一盆冷水,黄帝离群索居之后,再问的问题,却是如何长生的问题。
《史记》讲的是治世,儒家讲的也是治世,《庄子》讲的是道,《内经》讲的是生命,于是,黄帝在他们那里便有了不同的呈现。
那么《黄帝内经》就是道家书了?我们下次再说。

题图:
2016-10-07 21:24 10楼
芃澜:
隐藏在上古神话中的黄帝究竟给后人留下了怎样的精神财富,让远在数千年之后的大汉朝也如此崇拜和迷恋?


第三章 王的盛宴

不惧于物
□芃澜


黄帝时代飘渺而难知。

这种情况在孔子时代已经如此,这也是孔子不太愿意具体来谈黄帝事迹的原因。但这并不阻碍世俗中对于黄帝的顽强的崇拜。


司马迁在决定写中国第一部信史的时候,他传承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精神,但也并没有去回避留存在世俗社会中的传说。

他向西去了空桐山,向北抵达了逐鹿,向东一直到海边,向南行走到了江淮一带。所到之处的人们仍然传颂着黄帝的事迹,拜祭着黄帝的灵位,在生活中留存着大量古老的风俗,而这些风俗无一例外,都与黄帝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司马迁经过广泛地田野调查,从民间了解到的活生生的事实,使他确认黄帝等的事迹“皆不虚”,于是择其言尤雅(同优雅)者,写成了《五帝本纪》。五帝本纪中第一位的就是黄帝。


在《史记》中,黄帝集团是一个军事组织,以师兵为营卫,迁徙往来于上述区域。游牧的特征很突出。后来逐步收服各处的部落,设立大监,派往各处管理。后在新郑地区建立了自己的政治中心,国号有熊。(《括地志》“郑州新郑,本有熊氏之墟也。”)


黄河穿越陕晋高原,在秦岭山脉与太行山脉之间的一段狭长地带向东穿越而过,抵达了一片广袤的区域,一直奔流到海。公元前2000年到5000年之间,这片区域河流纵横,湖泊众多,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植被茂盛,物产丰富。

位于这段狭长地区的入口处有一个历史上叫做渑池的地方,在这里曾经上演了战国时期著名的渑池之会。今天它属于三门峡市,这里也曾经是大禹治水的起点。
1921年,就是这里发现了第一个仰韶文化遗址,此后,从这一区域出发,长达80年的挖掘中,先后发现仰韶文化遗址5000多处,画出了一条从西向东的上古人们的居住带。它西起甘肃青海,追随着黄河,向北经河套地区,穿越内蒙,再转向南覆盖晋南陕东,再由三门峡穿越秦岭太行之间向东跨过河南、河北一直抵达大海,向南一直绵延到江汉。考古确定,其上限历史在公元前5000年,下限历史到公元前2900多年,上下纵横2000年。

如此漫长的历史,如果不是考古的挖掘,我们真的无从想象。
起源于甘肃的伏羲女娲,与黄帝交战过的神农蚩尤,大约就上演在这样一条文明之带上。


黄帝最后一统了天下。
在新郑,即今天郑州向北23公里有一处西山古城遗址,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古城,距今约5000年,属于仰韶文化的后期。这座城南靠邙山,向北面朝黄河,居高临下,呈八角形,城墙由夯土制成,有城门,城周有深深的壕沟。在古城周围星罗棋布着众多的仰韶文化遗址。


这是一段陆沉的文明。
仰韶文化遗址出土了大量的彩陶,线条古朴,色彩艳丽。甚至上面有特殊的符号,应该具有着文字的功能。传说中,黄帝的史官仓颉创造了文字。
有各种规模的建筑,有用于民居的,也有用于大型聚会的。
有公共的广场,广场周围的房间门道都朝向一个中心。
居住的地面处理考究,先用草拌泥铺底,再加一层料礓石和蚌壳末制成特殊的混凝土,再加一层料礓石粉,最后再用细泥细细地涂抹。每一层之间还要涂一层朱红色的辰砂。所谓料礓石,是黄土层中沉积的碳酸钙石,中间多空隙,煅烧后,用来建筑有着天然混凝土的效果。
此外还有开采矿石,那里有冶炼青铜的遗迹和没有使用完的铜矿石。
所有这一切都告诉我们,那里曾经生活着一群具有高度发达的社会结构,工于计算,生活考究,重视品质的智慧的人群。他们的遗留物即使在5000多年后看来仍然腔调十足。


先秦诸子的文献中,提及那个时代,有着各式各样的描述。但无一例外都充满了怀念。

《黄帝内经》中用赞美的语气提及那时的生活:人们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无论是地位高的人,还是地位低的人,都恬淡自然,而不相互羡慕。
这样的生活状态,被称为“朴”。这是一种精神与生活的双重自足,因此,不会因为无尽的嗜欲而烦恼,也不会被外在的诱惑所困扰。无论是聪明一些的人,还是笨一些的人,无论是有能力的人,还是没能力的人,他们都“不惧于物”。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合乎着自然最完美的道。
《内经》总结说:因此他们都能够尽享天年,百岁而终。


《庄子》用很多篇文章,来阐发这样的一种合乎道的存在方式。
关于“不惧于物”,有一次,他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有一天,庄子和他的弟子一起穿越一座大山,看到一棵参天大树,枝叶茂盛。伐木者从它的旁边经过,却如同没有看见。庄子问他为什么?
伐木者只说了四个字,“无所可用。”庄子叹息道,“正是因为无所可用,这棵大树才能尽享它的天年呀。”
下山后,庄子和弟子借宿在老朋友的家里。
故人重逢,高兴之下,主人安排杀鸡待客。儿子跑来问主人说,“咱家有两只鸡,一只会打鸣,一只不会,杀哪只?”
主人毫不犹豫说,“杀不会叫的。”
弟子忍不住问庄子:“昨天,山里的大树因为不成材而终其天年,今天主人的鸡,却因为不材而死,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庄子笑了,那么飘渺。
“你只是在不材和材之间纠结,什么是材?什么是不材?一切都那样似是而非,人的困扰不就来自于这里吗?
聚合之后往往是分离,成功之后则是销毁,廉洁则难免困顿,尊贵则遭人非议,有为则需要付出,有能力则必须耗费心力谋划,没有能力则难免在竞争中受到压迫,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的困扰呢?
难道一定要这样吗?
要知道这只不过是受到了物性的羁绊而已。
有一种状态,叫做乘坐道德之船而浮游,跟随自然而运动,无誉无訾,以和为量,那么羁绊你的物性不过是可以随时而化的龙蛇而已。
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这就是神农、黄帝的法则啊。”

这当然也是《黄帝内经》的法则:物物而不物于物,当然也就能够不惧于物。
在物性之上,有着一个人可以感悟得到的更宽广浩淼的世界,那里藏着一切的答案。

仰韶文化的腔调
仰韶文化最出名的彩陶中最有腔调的就是以下这些人形器皿和陶塑。看那些面孔,和那脸上的表情。


看那纯真的表情和那齐额的短发。(甘肃博物院仰韶时期人头形器口彩陶瓶)

这个我也大爱,是个小男孩吗?

这个,有多憨厚。

这个有些任性了。

你是谁派来的?

这是土豪吗?

这个我有些想落泪。看那慈祥的表情。

这个躯体上,原来有一张怎样的面庞?
2016-10-07 21:27 11楼
第三章 王的盛宴

上古天真
□芃澜

黄帝说:我听说上古有一种人叫做“真人”,他们提携天地,把握阴阳。吞吐呼吸宇宙精气,肌肉形体合于虚空,独立守神而精神不灭。他们能跨越时空的界限,如果天地不衰败,便寿命永无终时。这是因为他们得了道啊!
(《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第一》)

“我不相信”。
秦王嬴政决不能相信。
当初六国何等强大,可是最终都被平定了。
混乱的春秋战国时代,前后绵延了549年的天下分崩离析的历史终结了。
那是最坏的时代,孔子曾经说“礼坏乐崩!”
那是最野蛮的时代,孟子曾经说“春秋无义战!”
可这一切都过去了。
都在嬴政的手中结束了。
这样的成就,让他敢做最大胆的构想。
“这么大大的一个天下,如果不改个名号,怎么能够配得上这开天辟地般的成功呢?又怎么才能传给后人知晓呢?”
他招来股肱大臣,“你们合计合计。”
大臣们小心地揣摩着大王的意思,回复到:
“过去五帝,也不过拥有千里的天下,千里以外的地方都留给了诸侯和蛮夷,他们口上说‘服’,可是如果不来朝拜,不听召唤,天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来约束。春秋战国之乱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现在,陛下您兴义兵,诛灭了残贼,平定了天下,海内都施行了郡县制,不再有诸侯割据,法令全由中央一统,这是自上古以来都没有过的大变革呀!就是黄帝等五帝也比不上的。”
五帝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黄帝为首。
上古的黄帝已经被超越了。
嬴政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股肱们接着建议:“我们和博士们讨论过了,古时候,有天皇、地皇、泰皇的名号,其中泰皇最尊贵。臣等的建议是,您应该称为‘泰皇’。”
大臣的建议,让嬴政内心的豪情被充分激发了起来。
他直截了当:
“不用‘泰’字,突出‘皇’字,加上上古的‘帝’号,我就称作‘皇帝’了”。他大声宣布,“从今以后,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叫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乃至于万世皇帝,一代一代的叫下去,直到无穷。让他们永远记住,‘皇帝’是从我这里开始的!”
从此嬴政改名叫做“秦始皇”。这一年他39岁。

秦始皇经营天下,按《史记》的说法,向东一直到大海和朝鲜,向西一直到西羌人居住的沙漠地域,向北一直到黄河的最北边,并连接大阴山直到辽东,向南一直到“北向户”。什么是北向户?就是开门户朝阳,在北方,是向南,叫南向户。一直往南去,直到朝阳的门户改为向北的地方,即为北向户。这里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太阳的“北回归线”,地理位置在今天的广州,秦设郡,称为“南海”。

秦始皇开始封禅了。
按照传统,自古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没有不封禅的(司马迁语: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更何况创下如此功勋的秦始皇!
于是,他去了泰山。
和鲁国的儒生沟通不是很顺畅,连带泰山封禅也不顺利,甚至遇到了暴风雨。
之后,他向南去了琅琊,这里曾经是越王勾践会盟天下的地方,而随着始皇帝的来临,琅琊台修饰一新,耸立在群山之巅,可以远眺东海,可以俯视天下。秦始皇“大乐之”。他在这里逗留了三个月,并命令移民3万户到琅琊台下,且立下石刻:
这篇比封禅泰山时长的多的“秦颂”,其中无比自豪地说:
“在这六合之内,都是我皇帝的领地。
向西到那茫茫的流沙,
向南到那朝日的北户,
向东到那荡漾的大海,
向北超越了古大夏的领地。
莽莽天下,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皇帝的功劳超越了五帝,
他的恩惠就连牛马也得到了泽被。
普天之下,没有不感受到我始皇帝恩德的,
天下的人,从此终于可以安居乐业!”

秦始皇看不起五帝。
可是五帝均得到上天眷顾,甚至黄帝还升天而去。
神仙,不可能不知道比五帝更牛的秦始皇。
封禅后,他迫切需要得到上天的答复。
当方术士齐人徐市(福)告诉他可以入海中三神山,寻求仙人时,他立即同意了徐市的要求,给了三千童男童女,斋戒后随徐市入海了。
可似乎他开始变得不顺利了。
黄帝曾经铸鼎成功后,得到了上天派来的龙的接引。
于是他转而去泗水寻找遗落在这里的周王鼎。可是动用了上千人下水寻找,却一无所得。
郁郁不欢的秦始皇,转道渡过淮河,向南一直巡游到了衡山。在过湘水准备回还南郡(荆州)的时候,却遇到大风,几乎不能过河。他指着供奉在这里的湘山祠问,这是何方神圣?当得知,这里安葬的是五帝中尧的女儿,舜的妻子时。怒不可遏的秦始皇发飙了。
他命令三千刑徒尽伐湘山上的树木,于是湘山赤裸了,暴露出赭色的土地。
在肆意羞辱了五帝之后,他越发迫切需要得到上天的一个答复。

第二年,他再次向东,去往齐燕之地,最多神仙传说的地方封禅。这次他到了罘山,刻了石,再次将自己的功绩告知了上天。之后,他特意绕行了上次封禅的琅琊。
过了两年,他又东临碣石,再次封禅。
这次他派出了方术士燕人卢生去寻找传说中的神仙羡门和高誓。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还派出了方术士韩终、侯公、石生,他们的任务是找寻仙人的不死之药。
也许,他动摇了。
但他坚持。
“我不相信,上天会看不到我的功绩!”
如果不能得到神仙的接引,不能得道,那么他是否可以获得神仙的不死药,长生不老呢?这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

这次,入海的卢生回来了,但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他带给始皇一个图书,写着“亡秦者胡也。”
秦始皇立即让大将蒙恬发兵30万北上进攻同样称为“胡”的匈奴,占领了河套地区。

秦始皇举行了宴会。这一年,他四十八岁,《黄帝内经》说:“五八四十岁,肾气开始衰竭,头发开始脱落,牙齿开始松动。六八四十八岁,阳气衰竭开始表现在面部,面焦,发鬓斑白。”
他十三岁称王,三十九岁称始皇帝,此时,他在位已经三十五年了。而庄子说,黄帝在位十九年的时候,就已经拜访了广成子,之后悟道。
这一年,秦始皇只是在自己的皇宫中与众位大臣举行生日宴会。
会上大家仍然称赞始皇帝“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可偏偏有个齐人叫做淳于越的却重新说什么应该分封诸侯王,还说“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什么是古,还不是黄帝那一套。
好在丞相李斯站出来反驳了这样的观点。
李斯还建议,凡是不是秦史的一律烧掉,民间所流行的诗、书、百家语,也统统烧掉,民间敢于谈论诗书的,一律弃市,敢于以古非今的,则诛灭九族!官吏如果知情却不举报的,同罪。命令下达,三十天内不执行的,一律处以鲸刑,罚去守城门。所不去的,只有医药、卜筮、种树的书。
秦始皇同意了。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轻松。

唯一带回神仙回话的卢生对秦始皇说:
“之所以,始皇帝一直没有办法寻访到神仙和不死之药,那是因为有恶鬼在其中阻碍啊。”
秦始皇立即抓到了救命稻草。
卢生给出了解决方案:
“人主居住行动时,都不要给人知道,这样可以避开恶鬼,真人就会出现了。真人啊,都是入水不会濡湿衣衫,入火不会爇烧身体,陵驾云气,与天地一样久长的。”
秦始皇立即虔诚地说“我仰慕真人,从此以后,我自称不再称‘朕’,而称‘真人’了”。
于是命令在自己居住的方圆二百里的内宫,全部修建起复道,从此,他的行踪尽数隐没在复道帷帐之中,没有人再知道他的所在。
卢生说,这样“不死之药”可以得到了。

公元前211年,秦始皇在位第三十六年,这一年,他49岁。开始了一生中第五次出巡,他去了云梦,这里是上古黄帝的旧地,对着九嶷山,他拜祭了五帝中的舜,后来又一直向南,循着水路,到了钱塘,浙江,想要过江,却遇到大浪,无法成行,被迫转道抵达了会稽,没有人知道,他本来是想去哪里,也许是湘山?要不为什么偏偏先是拜祭了舜呢?在湘山,他曾经羞辱了舜的妻子。可是他这次没能去到。而是去了会稽,于是,在这里他拜祭了大禹。大禹是舜的继任者。
之后,他开始返回。再次抵达了琅琊,之后去了罘山。可是上天一直没有给他任何消息,也没有得到不死之药。
公元前210年,始皇在归途中病死了。因为他隐藏自己的踪迹,躲在辒辌车里,赵高、胡亥、李斯得以密谋,假传诏书。
终于,秦历二世而亡。

儒生们冷冷的讥讽说,秦始皇就连封泰山都会遇到大雨,那都是因为他失德啊!

《黄帝内经》说:中古的时候,有一种人叫做‘至人’,他们淳朴,而品德周全,能够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在天地之间,视听达八荒之外。这也是能够长生不老的,也归于“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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