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与我》

2010-08-03 20:58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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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门”的名字取材于中国古老传说中最早的乐舞,早到了黄帝时代,史籍上大概都不可考,只能做为一种传统美学精神的向往罢。

云门在世界舞台上树立起一种东方的精神,一种广义的东西:包容,内省,冥想,静观,回到自然,回到生命的初始,宇宙混沌,生命刚有了胎动与呼吸……
云门舞集与我(一)
不要叹气!要关心,要参与!

-从马友友谈起

我不认识马友友。但是读了六月号雄狮美术《马友友的演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有感想如鲠在喉,海外独居无人助谈,就诉诸笔墨了。

这篇文章认为马友友“在台上忘情演奏的神情是一种独特的演技……闭起眼睛,轻摇着身子,配着律动的节拍沉迷在演奏中的乐趣……他是个专业的演奏者,掌握了表演的真实特质,激起了观众的赞叹”。

作者林旭民先生接着指出:“他两次回来演奏中唯一被认为瑕疵的部分全在伴奏,就像拍子不合、铜管部出爆音多等等。伴奏乐团会出这些错,在国内是屡见不鲜了。其实不管省交、市交、华岗、东吴等大的演奏团体演奏时是常有这种缺点出现的……”

结论:“马友友的演出,一方面让我们见到优秀的演奏家精湛的技巧,使国内音乐工作者有所借镜。但是另一方面却泼了国内音乐工作者当头一盆冷水,心里想:台湾靠自己的力量培养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大概是永远没有希望了。虚荣者在虚荣里陶醉着,那么,马友友是中国的,周文中是中国的,赵无极也是中国的…••而真正生活在中国人地区的中国人永远伸不直腰,不配是中国的。看着马友友回来一次,就泼我们一头冷水,又使人害怕着、屈辱着。看着马友友身后五六十位华岗乐团的团员,心想:什么时候他们也能分享一点同胞的爱护与支持,也能够有自信地在同胞面前甩发,拉弓,不再永远是歉然而畏缩的?”

隔着千山万水听到这样的悲叹,心头真是沉重,沉重之余连锁地想起一些问题。

我想,“马友友的演出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应该由几个

方面来看。

首先,正如林文所述”精湛的技巧,使国内音乐工作者有所借镜”。马友友是国际乐坛飞快窜红的年轻演奏家之一。去年他在台北的演奏,我这个外行的听众也伸受感动。闭目聆赏,听到难得的完美的音乐。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场活力充沛的表演,坐在倒数第三排,一样可以感染到那么自信而豪迈的生命力。

马友友信心和劲头从何而来?长头发和中国人似乎不是完整的答案。

在一篇访问记里,他提到对音乐的执著,日复一日的苦练。

然后,在加州,一份经纪人发出的宣传单给了我另一个答案:马友友“生长在巴黎的一个音乐世家”。

马友友的成就是所有成功艺术家的公式:天分,恒心,毅力,外加适当的环境。

我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里面没有提到他不是中国人,也没强调他是中国人。在经纪人眼光中,中国人与大提琴是不相干的,强调马友友“生长在巴黎的中国音乐世家”,显然对票后毫无助益。外这样,我们珍爱的“中国”在传单上便付诸阙如。

我不晓得大家对马友友的经纪人如此安排将作何想法。我的看法是:如果马友友不因此悲哀,我也决定不为这件事难过。

在海外孤军奋斗而出人头地的中国人拥有我全心的敬佩。但是在“我们的马友友”与“我们的少棒队”、“我们的十大建设之间,意义是有差别的。每逢有人面有得色地提起“我们五干年的文化”,仿佛那五千年文化全是他一点一滴创造上来的,我心里就十分不自在。马友友是中国人,我敬爱他的音乐,我不敢说“我们的马友友”。

马友友并未忘本。国父纪念馆的演出,在他的资历上绝不增加多少光彩,至少绝不会有纽约肯奈基音乐厅那样的分量。经纪人把他的档期排得满满,他还是挤出时间到台北演奏。

马友友在台北演出,除了带来好音乐,除了带来一位虚心努力而成功的典型,在今天的局势下应该还有特别重大的意义。站在音乐和民族情感的立场,我都愿意鼓掌。

退一百步,要是外国演奏家在国父纪念馆演出动人的话,我一样会情不自镜的喝彩。

可是,如果伴奏的乐团依然有缺点,林旭民先生显然还是要写文章的。因为他关心的不是马友友,而是我们的音乐水准,以及生长在台湾的音乐工作者是否受到“同胞的爱护与支持”。

台湾靠自己的力量培养一个优秀的音乐家有没有希望?

马友友的例子生诉我们,中国血统并不妨碍他在西洋乐器演奏上的造诣。他的例子也告诉我们环境的重要性。然而,环境是可以改善的。

在不许留长发,不恭维自我表达.只允许演艺人员作怪的社会里长大,练琴之外兼恶补,挤“联考”窄门才进得了大学学音乐的华岗团员是否觉得马友友的演出是一盆冷水,我不知道。即使是一盆冷水也可能有不同的反应:“歉然而畏缩”或者“激励而奋发”。

环境的改善当由从业者本身做起。学音乐是因为喜欢,希望把它做好。马友友的技术使人见贤思齐,林旭民的叹息使人痛定思痛,益加勤习苦练。

如果我们的社会肯定音乐文化的重要性,如果有潜力肯努力的青年音乐家出现了,那么“同胞的爱护与支持”是必需及时接上的下一环工作,否则“未来的马友友” 又要半途而废。

马友友的演出在报章上占去了应有的篇幅。如果华岗团员上进有为,每次演出也应有相同的重视与报导,因为这是“我们的”。

如果华岗乐团“孺子可教”,而传播媒介也负起介绍与督促的任务,音乐界的长辈也一定会责无旁贷地写起乐评。乐评家将明告读者,马友友动人的优点是在他的技术,在对音乐的诠释,不在飞舞的头发。他也会本着长者之风,指出华岗什么地方进步了,什么缺点有待改进。客观而善意的乐评将比林旭民先生的三声长叹更受欢迎。

花两百元听马友友,与花一百元听华岗是不同的。前者也许包君满意,后者则将收获意外的惊喜。前者可能是值回票价的纯享受,后者是介人的关心和参与。鼓励一个有纪律、有决心、有进步的乐团,亲耳听着它一点一点地成熟,意义又比单纯的娱乐欣赏深远得多。

然而,现代社会的表演艺术是个赔钱的事业。心存鼓励的观众所付出的门票绝对无法维持华岗乐团的生存一一如果它希望职业化,以期精益求精。要留住优秀的毕业生,华岗乐团必需付出合理的薪水,使团员能够推掉广告曲,电影配乐,咖啡馆当洋琴鬼,以及一天教十几个私人学生的杂务。如果华岗要扩充编制,购买新乐器,乃至由外国延聘教师、指挥或演奏家,那就更是钱、钱、钱!

这时,政府与民间私人或基金会的资援,如果无法配合,那么华岗乐团永远只是这个学生乐队,水准总是不上不下地踏步走,每有客席演奏家合作演出,林旭民先生更要“害伯着、屈辱着”,发誓再也不听国人的音乐会。

也许事情不这么糟。大家的确需要“我们的音乐家”、“我们的乐团”——如果在从业者的努力、社会的热心协助下,经济的问题迎刃而解,林旭民先生将惊喜地发现,华岗的演奏合拍台节,管子也无爆音“简直跟外国唱片一样好”。可是林旭民先生很愿意看到站在台前独奏的也是中国人。

不要紧,政府与私人基金会早已有计划地资助最有潜力的青年出国深造。背负着众人的祝福与期望,年轻的音乐家刻苦学习,终于学成名就,继马友友之后扬名国际。他回来演出。他短期停留教学。他留下来了。他不必在华岗、板桥、外双溪跑来跑去,一周三十小时地教课,他能够安心练琴、教学、演出。他留下来,也由台湾出发,飞往海外演奏。他知道自己是社会一手培植出来的,他不愿年轻的音乐工作者再挨那“一盆冷水”,他把成熟的技术与经验教给下一代……

唯有如此,唯有这一天,台湾才有“我们的音乐家”,“我们的乐团”。

林旭民先生要发问了:一定要出国吗?

是的,是的,如果我们谈的是西洋乐器演奏家的话。正如欧美学生要到台北学中文,要把钢琴、大提琴演奏得登峰造极,出国深造是逃不掉的。那是“人家的”音乐。不仅是拜名师,听名家,留欧留美也是了解体会产生这些音乐的文化背景的必要途径。

那么.台湾靠自己的力量培养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到底有没有希望?

有的,有的,如果我们发展传统音乐,进一步以此为本创作新的音乐。

但是,保存传统,编创新声,除了不必出国,不必向洋人请教之外,一样需要从业者的目觉敬业,需要政府社会的提倡、鼓励
与实际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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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3 20:59 2楼
云门舞集与我(二)
擦肩而过

每逢有人问我如何“坚持”地熬过十年的舞蹈岁月,立时当刻,我总答不出话来,脑海里胀满了人影,许多竟是擦肩而过,不知名姓的脸孔。

旅行至柏林,得了半日空闲,云门不能免俗地去看柏林围墙亲眼目睹东柏林楼房一口口象被蒙上眼的、被堵死的窗口,心中大受震撼。然而,印象更深的却是围墙下一位台湾小女孩,十七岁,参加旅行团游欧洲。我问她怕不怕,一个人在异国。她吃惊地反问有什么可怕。她说,她在台北一家大厦卖贡丸汤。国中毕业了,父母把小摊子交给她,要她自己做生意赚钱好办嫁妆。年纪还小,结婚还早,她说,积了钱她就出国看大世界。在高大的洋人聚立的柏林围墙前,一个娇小、朴实的台湾女孩,告诉我自食其力的骄傲,以及理直气壮的信心。

在威尼斯,遇至IJ过一群台湾去的观光客。是中年人,大太们穿着两截式的衣裙——从南部乡间一脚跨到圣马可士大方场。一群人在努力优雅的外国观光客前,昂昂然地走来走去,没有喧哗,也没有压低嗓门说话,有如在故乡的妈祖庙前。“出来看看也好。”一位先生说,“人家是有可以学习的地方”。“可是看来看去,还是台湾好。”他惦记家里的收割。这位先生的太太问我家住何处?“北投。”哪条街?她追问。她表妹住北投,给了我住址,要我回家后去拜访她表妹。我忽然想起家来。

住处五分钟的闲步,溪旁有一汪温泉。原是露天的温泉,总挨到午夜才摸黑出浴。两年前,社区里一位收废纸的老先生登门拜访,说他受众人之托,主持公共浴室的兴建.前来募捐,辞语诚恳。我捐了五百,捐过就忘了。一个月后.温泉大兴土木。我们有了一栋钢筋水泥的浴室,男女分手.蜡烛照明。浴罢,我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登录在一方木块的捐款芳名录上。“我们的”温泉浴室,自此声名远播.清晨至深夜.浴客不断,有的远远来自延平北路的大稻埕!

好景不长,,三数月后,“我们的”浴室被夷为平地! 月光下只见水泥块和扭曲的钢筋在冒烟的温泉里。据说是溪旁盖大楼的包商意图占有水源。一状告进市府,我们的违章建筑获得法律规定的应有下场。月光下,我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议论,有无限的惋惜。 一位中年人,站在水里把碎水泥块“干你娘,干你娘”地往外丢。

两天内,水里的垃圾清除干净,简陋的篷子搭起来了。募款重新进行。一个月后,“我们的”浴室在溪旁顶天立地。又过了几天,“市议员”被请来了。忽然有一天,我发觉原钉芳名录的墙上有了一块新牌子.上书‘北投社区康乐中心”一一我们合法化了!

躺卧在温泉里,居民津津乐道整个“合法化”的过程,谈了几个晚上。因为“打拼”了,就有骄傲。就在那窄小的池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总是“多管闲事”地叮嘱“少年家”:“先在外头冲干净再入池。”每有新来者,他必不厌其烦地提醒:“这个水是公家的!”不管离家多远,我怀念那位在微亮的浴室里,默默执行“传统道德”的老人家,而得到有如沐浴的温暖。

一九八零年,美国公演归来的云门面临前所未有的债务两百万。苦闷许久之后,决定出门做点事,给自己一点鼓励。那年春天.我们到低收入地区作免费演出。松山商职操场野台演出是在雨中进行的,观众六千,自始至终不肯离去。每演完一支舞,工作人员立刻抹地板;而舞者在滑跤后,笑嘻嘻地爬起来继续跳下去。散场后,观众把椅子送回教室,闹哄哄中,一位矮旁的妇人唤住我“一直在报上看到你们打拼的消息,可是我晚上走不开,不能去国父纪念馆。今天你们来我们这里表演,说什么我也要把杂货店关掉来给你们加油……”她掏出三千块,要给舞者消夜。“我看你们都太瘦了。”她把钱塞给我,用双手抓住我的手……我不该收这笔前的,可是我不能不受,不能拂却她的善意。更没有权利拒绝她参与的热情。

社会工作人员说,双园区居民的教育程度平均小学三四年级。我们借用华江女中礼堂为居民演出。黄昏上灯前,我看见社工人员把双园的服务人员集合起来,分配工作。高矮胖瘦,小学生到大专的青年,是一支杂牌军。演出间,我由礼堂外出打电话,却进不了化妆室,一位十岁左右的小朋友,握着童军棍一将当关。我告诉他我是谁,他很简单地回答:“你没佩带工作证。”那样瘦小,又那样坚持,不行就是不行。他站了两三个小时,他没看戏。我绕道而行,我想向他鞠躬。

经常要想到大甲那位老太大。七八十了吧、白发稀疏,蓝衫黑裤有几块补丁。也许没听到广播的“拜托”,也许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大大方方盘腿坐在舞台前的地板上。“渡海”的过程中,她出神地咧开嘴,泪水爬满皱纹纵横的脸庞。叫人落泪的舞不一定就是好作品。然而,那张脸使我震动。或在就在流泪的刹那,老太太暂时忘怀了生活的苦恼吧。即使只有这样一位观众,即使只有这样样的一刹那,旅行搭台、演出的汗水绝对没有白流!

雅典的机场,忽然有人喊我:“林先生”是一位手提藏青行李袋,准备换机到土耳其上船的海员。“君从故乡来”,我立刻问起台湾的近况。他巨细无遗地跟我剖析台北的时事,包括经济的不景气、“立法院”的质询……还有,市银行劫钞案破了,独行盗叫李师科。说完李师科的故事,他叹口 ,加上一句:”原是个好人。”雅典机场里,我们抽着烟,沉默了十几分钟。上机的时候到了,他的握手坚定有力。没有说再见,我们各走各的,也许步子有力了一点。

赴巴黎的旅途中在香港转机,法航误点。法航人员说不出会延误多久,要我们等。等了一个小时,飞机还在印度孟买待修。法航要我们再等。正待去理论,三五位手提○○七黑皮箱的台湾商人,操着不十分流利的英文,捶他的柜台。法航送我们出海关,住进旅馆过夜。法航班机延误三十小时,一天一夜,这几位商界的朋友据理力争,要求合理的待遇,直到全部中国人都上了最方便的航线班机。他们熟悉飞机班次,熟悉机场如自家厨房,他们不允许自己矮人一截,其中有两位根本还没有目的国的签证,准备到邻国再想办法。台湾的经济奇迹是这样勇猛向前冲的朋友打拼出来的。相形之下,云门九十天七十二城七十三场的欧洲之旅,又算得了什么!

海外江湖行.想家,却不记得台北市区的月亮长得什么样子。昏天暗地的工作结束,出了云门,只见满街“金字”招牌的霓虹,家家户户的电视剧“联播”以及横闯直冲的计程车。我从不畏惧那些“技术本位”的计程车驾驶先生。即使出了车祸,也不过给我一个理直气壮不必工作的理由。何况,司机先主们大都能言善道,几年来竟成为我纯聊天的对象。他们告诉我油价的涨幅,小白菜的行情,理发厅“马杀鸡”的真况……或者和我讨论他的恋爱三角题,或者向我炫示新婚的幸福感,或者太太给他的苦楚,或一面听莫扎特,一面叙说深通的轶事,或者向我解说《易经》。“《易经》学会不让我参加,因为少年赤贫,只有小学学历,干你娘,我就写一篇论文给伊看。不让我入会也给我进去了。“立委选举”时,他们更有许多记者们来不及撰写的消息。我们交换意见,热烈辩论。选前一周,我惊喜地发现,我和驾驶朋友们对候选人的看法相当一致。选举“放榜”,我们喜欢的候选人虽未人人当选,可是我们痛恨的候选人一个也没选上。这使我们又兴奋地谈论了好几天。一个所谓知识分子和计程车司机的“政见”可以如此相近,台湾怎么会没有希望?

也曾遇到一位灰白平头的司机先生,咬着槟榔,听着“如果你不再爱我,见面至少也要说Hello”的流行歌。一路无言,临下车,却坚持不收车钱,我几乎是被推下车的,“林先生,要更打拼,要替中国人争口气!”是他的临别赠言。站在日正当中的台北街头,我举步维艰。

这位先生不知道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和自己的无力感奋斗。八一年的春天,我满心抗拒已经安排妥当的欧洲之旅。七九年美国旅行演出苦味犹存,我不愿再面对舞者抛家弃子,每日一城咬牙演出的痛苦。我自问为什么中国人一定要到欧洲美国去接受洋人的评价?非去不可,我还是找到一千个不肯去的理由,足够让自己在工作之后夜夜喝酒到凌晨,直至双手冰冷。直至司机先生对我发话:“活真久了,由日人时代到今天。良心讲,时代是真有进步,进步到要吃什有什,要玩什有什,享受哦!幸福哦!我们古早都不敢梦想底!不过啊,得要节制啊,稍稍忖量一下啊!”沉默片刻:“言多必失,失礼啊,对你这款有读书底少年家……我们是活真久,看真多了、做人做事是要稍稍自制点啊I我孙那辈要享受.要幸福.通通要靠你们这辈少年家啊……”

台风登陆的午夜,喝得踉跄地上街叫车,滂沱大雨中,等了许久才来一辆计程车,却给一位瘦削的黑衫青年拦去。我赶上去,问清是顺路的,一起上了车。也许掩饰自己的酒意,也许想找人说话,我开始攀谈。是建筑工人,退伍一年多。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八九。如果加班,可以有两万三四。有问必答,很安静,也很简单。辛苦吗?他诧异地扭过头来:“什么工人不辛苦?”

车子停了,他掏出钱来要给我。我说是顺道的,本来就是我该付的。他略略犹豫,“那就谢谢了!”他下车,点头致意,转身走向江风暴雨的工寮,没有奔跑……第二天,林怀民“改邪归正”。

我怀念那风雨中行正走稳的黑衫青年,怀念许多擦肩而过的朋友。惊鸿一瞥,却在我心里住了下来。我记住那些不知姓名的脸孔,记住他们的自信和生命力,在泄气丧志的时候,拭亮他们的影像来唤醒自己,而重新找到面对现实的力量。在修订《薪传》的时候,我渴望表达出他们精神的万分之一。《薪传》里的人物不是希腊罗马英雄,不是“五月花号”的英雄,而是植根台湾大地,为更好的明天打拼的凡人。

一九八三年《薪传))二度演出前
2010-08-03 20:59 3楼
云门舞集与我(三)
风吹荷叶煞

“风吹荷叶煞”是昆曲《思凡》里的一个曲牌。“煞”是音乐的术语,急极促节,近尾声了。至于为什么叫“风吹荷叶”,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我喜欢那字眼所唤起的意象。然则,十二月寒冬的池塘,只留得残荷听雨声。

不论昆曲或京剧,我都不是好观众。内行人鼓掌叫好时,我往往不知其所以然。我甚至不是个看热闹的观众。翻筋斗大开打的场面只赢得我淡淡的喜悦。可是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隔了数百年岁月,忽然在幽雅的笛声中,从书本里还魂时,我惊叹了。在国外看《阿伊达》,看到大象骏马齐上场的凯旋一景昏然入睡的我,竟为京剧中一个漂亮的亮相或帽翼的微颤而精神抖擞。

古典戏剧美不胜收。戏唱的再坏,服饰上的图案颜色依然大有可观。到底,数百年的传统,数十万演员、乐师、作家细心钻磨改进,数千万中国民众支持批评鼓励的戏剧形成千锤百炼的精品。大地方小骨节眼,都经得起细品深尝。可爱可敬的是,它从不端出一副“艺术品”的架子。最悲惨的戏也无意赶尽杀绝地让观众“感动得一塌糊涂”。一两句生活化的道白,丑角就地取材的打诨(“郭小庄,你别哭啦,下了戏我请你吃消夜去”),随时提醒观众这不过是“戏”。古典戏剧里的英雄,尤其是花脸,如张飞,如李逵,粗犷的扮相。有力的动作中,尽多妩媚的小表情,英雄毕竟也是人。这样人性的表演方法是中国传统戏剧的特色。戏里的人物情节纵已成为过去,表达出来的中国民族性却历久弥新。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

即使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些老戏,《思凡》里尼姑色空面临的灵与肉、纪律与欲望的冲突正是西洋戏剧经常处理的题材;《夜奔》中林冲“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的挣扎,比起许多人津津乐道的现代人的孤独感,不知深沉多少倍;《钟尴嫁妹》,亡故的钟馗回到阳世主持胞妹的婚姻,通过歌舞表达的生死、阴阳、暴死与花嫁的对比,又与超现实剧场的精神不谋而合:细思之下,不能不惊讶我们的老祖宗在几百年前就把这些问题表达得那么含蓄、妥切,而且一一那么美!

《思凡》里的尼姑带发修行,满头珠翠。梅兰芳解释,这是为了观众视觉的美感。再恐怖的故事莫不以载歌载舞的方式演出:昆曲戏剧“无不歌,无歌不舞”,每每一个字唱词便配合了几个动作。细察舞蹈的结构,又莫不与西洋“主题与便奏”的手法不谋而合。昆曲或成熟于明代——比西洋歌剧的发展来得早——迄今正好满四百年。

正当西洋音乐家、戏剧家努力吸收东方音乐、戏剧的观念来丰富他们的创作,中国古典戏剧却逐渐湮灭,面临生死存亡的挣扎。社会大众热爱贝多芬而未闻昆曲创始人魏良辅之名,欣赏奥黛丽赫本的《修女传》而不知《思凡》。为了解西洋洋歌剧,买唱片,读解说,处心积虑地努力去认知了解,对昆曲却以不合时代节拍而漠然待之。古典戏剧是活生生的文化遗产,《夜奔》、《嫁妹》、《思凡》这些戏失传之时,我们的损失将不下于故宫博物院那样的文物收藏的付之阙如。

由于工作上的接触,云门舞集深深感到传统表演艺术的可爱与可亲,因而在春季公演中介绍了小大鹏“京剧基本动作示例”,观众热烈的反应使我们觉得社会对古典戏剧有一种渴求。今晚云门 在中山堂冬季公演的首夜,承李环先生、郭小庄小姐以及其他京剧界人士的协助得以演出《夜奔》与《思凡》。云门舞集愿藉此机会向毕生从事古典戏剧工作的长辈致敬。并希望抛砖引玉,提高社会对昆曲等传统剧场的珍惜与支持,而使继绝存亡的古典表演艺术,如荷花度过严冬之后,迎接一个灿烂的春天。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写于“昆曲与云门”演出之前
2010-08-03 20:59 4楼
林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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