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钧《本草人生》编后

来源:中医e百 作者:倪项根(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

尚志钧先生的《本草人生》一书终于下厂印刷了。这本来应当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我的心头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

尚志钧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本草文献学家,一生清贫而孤苦。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经常在思考,尚志钧先生从事本草文献研究的意义到底在什么地方?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上大学时,一位中医妇科学的老师给我们讲的一件事。那是因为,当时我们都不愿意听课,把脾气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老太太给惹恼了,她用这个她亲身经历的例子来警告大家,一定要好好读书,否则将来事业上会遭受痛苦和打击的。

当她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妇科大夫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一个慢性盆腔炎的病人。这样的疾病无论对于中西医来说都比较棘手,正好前段时间她在一家著名医科大学的学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用一种西药500克给病人灌肠,治疗这种慢性盆腔炎症疗效很好。

她就这样尝试着做了,结果病人很快出现急性肾功能衰竭,命悬一线。那个时候,她所在的医院还没有血透设备,没有办法,只好将病人紧急送到南京做血透。总算是保住了病人的一条命。后来仔细查阅各方面的权威工具书才知道,是作者或者是这家杂志把这个药的用药剂量给搞错了,本来是用50克,它说用500克,整整放大了10倍。用在病人身上当然要出大问题了。

最后,我的这位老师和她所在的医院都成了被告。患者轻松打赢了这场并不复杂的官司。

老师在叙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全场肃静。能感觉出来,年轻的医学生也看到了轻率作为的严重后果了。

由此,我又想到了尚志钧老先生一辈子所从事的这个本草文献学和他的这本《本草人生》。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在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里,历史基本上成了一门隐学;而在以培养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这种应用性本领的医学高校里,医学史就更是成了一门可有可无的课程。即便是大部分医学生都开了这门课,可绝大部分人直到学完了这门课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了什么收获。这一点与其他各门医学应用课程有较大的不同。本草文献学大抵也属于医史文献的范畴,所以,无人问津也再自然不过。风雨晨昏,像尚志钧先生这样一辈子坚守其中,心无旁骛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然而,大多数的人在了解了他的事迹后,至多是在口头上表达一下:故纸堆里做学问确实挺不容易。这大约也就是一种同情和安慰了。实在是要拔高一点,也勉强算是褒奖。但不管怎么样,清贫和寂寞还是继续萦绕在主人公身上,其他人该做什么还是照样做什么。历史的水面在荡起一点点的涟漪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然而在我看来,我们对本草文献学的认识存在一些误区,认为它和其他领域的文献研究一样,也是一门地道的隐学。一个字、一个词的考证,正确与否,问题都不是很大。其实不然,中医治疗疾病的主要武器就是中药,也就是本草。那么从事本草文献辨章学术考竟源流的工作,一定意义上就和人的生老病死紧密相连了。怎么会永远都那么默默无闻,终老书堆呢。

就像前面讲到的我的妇科老师,假如作者或者杂志及时地发现那个500克应当是50克,50克是安全而有效的,而500克就可能致人于死地,那么我的那位老师也就不会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那位病人也就不会遭受那么大的痛苦,而医院也就不会面对那么多的非议和指责以及巨额的经济赔偿。

历史对于当下似乎总是有点有气无力。我们的目光总是喜欢盯在当下的热闹非凡的新闻事件上,而不屑于关注过去的某些东西。其实我们应该知道,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新闻组成了历史,同时,历史在它发生的当时也一定是十分鲜活热辣的新闻。

回到尚先生辑佚校订的这些古本草上来看看,他这一辈子的价值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

《本草纲目》是在遥远的西方都有巨大影响的本草巨著。但李时珍受当时条件所限加上其自身的失误,这部宏篇巨著中也存在不少的错误。有的是可以原谅的,但有些却也像把50克当成500克的错误,是难以宽恕的。

前者如,因为把“裴”错成“辈”,从而将张茂先、裴逸民和皇甫谧三个人的名字错成了只有张茂先和皇甫谧两个人的名字。后者如,有一个方子,香附子30克,配合其他中药组成了一个方子,可惜李时珍却把它错成了附子30克,受当时参考文献的阙如,把前面的一个“香”字给漏掉了,这样一来,一个妇科常用的疏肝理气之品的香附变成了大辛大热有毒的附子,这与杂志上把50克错成500克是何其的相似!

幸好,尚志钧先生根据其他版本上附子后面有小字的注释“炮去毛”这几个字判断,这个“附子”肯定是“香附子”之误!因为附子根本就无毛可去。再去仔细查阅其他更早时期的孤本,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香附子”!

作为一个熟知中药药性的中医人,看到这里,我真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这一改,或许就能挽回一些人的生命。而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此,尚老先生从事这个本草文献学的价值也多少能有所体现了。我们似乎也不需要诉说太多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图书编辑,我很喜欢想象。也很愿意去想象。

我想象,很多很多年过去,纸质的文献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留存并传承。有一天,一个清贫而瘦削的学者,从落满灰尘的书橱里抱出了早已发黄的某著名医科大学的一期又一期的学报,静静地翻阅,突然他看到了那个把50克搞成500克的错误,顿时,泪水盈满他的眼眶,因为他知道,这样一个错误,一定和人命相连,也或许,就有人因为这个错误而命丧黄泉!

他是那么地心痛!

他不仅为那些死去的和差点死去的人感到心痛,也为他没有尽可能早地发现这个严重的错误而心痛!

他摘下老花镜,失神地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一幅喧嚣热闹的景象。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无声地滑落。

捧读着《本草人生——尚志钧本草文献研究文集》的校样,我常常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