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绍昆:《慎之“不慎”走麦城》二

2012-06-25 04:56 楼主
随着文革运动的一天天深入,被波及的人愈来愈多。有一天,我安平坊家里来了两个从青山村来的造反派,他们不是我所在生产队的农民,平时没有什么往来,也没有什么过节,但在村子里也算低头不见抬头见,运动以来就人五人六地变了脸。
“你在田间与夜校经常借讲历史,说电影,聊文学为名,有意识地给知青和农民灌输封资修的东西。”一个能说会道的造反派用食指戳着我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说,“由于受你的思想影响,这些人不积极响应文化大革命中,不积极参加破四旧活动,所以大队造反派要你三天内回去讲清楚。”
造反派指责我的这些所谓错误也的确是事实。在这样的形势下,事实背后的是非是永远也讲不清楚的。我不和他俩争辩,只是盯了他们俩一眼,马上就闪避开来。在那一瞬间,我难以找到形容他们那种含义复杂的眼光的词语。
事实也的确如此。农村本来文化就稀薄,加上三年困难时期的影响,人们对生存生活看得特别重。文化,对于既不能当粮食填饱肚子,又不能当衣服抵御寒冷,在农民的眼里就不在乎了。当时我们队里的小青年有十来个,他们个个聪明好学,但是小学一毕业就下地赚工分去了。我看在眼里,为他们的失学而痛心。因此在大田里劳动的时候,我就给他们讲故事,叙历史,说人物,谈科学,启发他们学习文化的意念。我向他们介绍文学经典著作,历史上民族英雄故事,古今中外的画家、音乐家、科学家、记者、摄影师等人物,著名影片以及流行歌曲等知识。
后来,大概是一九六五年,村子里来了几十个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的来到给农村增添了不少的色彩,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内容。我与他们中的好多人成了好朋友。他们中的一个人,影响了我后来生活的路径。
为了下乡知识青年与年轻农民的继续学习,大队决定开办一个夜校。夜校就开设在原来青山村的小学里,负责夜校的人是娄绍芬。娄绍芬对我有好感,就推荐我到夜校上语文课,大队领导研究以后同意了他的意见。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非常激动,教师是我羡慕的职业,我的祖父、父亲都是教师,但是以这样的方式走上讲台,却是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大队领导能够安排我给夜校的学员上课,就说明了对我的信任。我不了解学员们的学习基础如何,便就此询问了娄绍芬。
“教学以初中二年级程度为起点,”娄绍芬说。“但学员们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你在上课之前先给他们摸摸底,教学内容在教材还没有到来之前可以自己编排。”
那是一个晴朗的月夜,青山村小学礼堂东侧的小教室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当我手里拿着一大迭资料走进教室,笑声骤然而起,我感到满面发热,极度的狼狈。我事先也估计可能会出现一时的尴尬,所以衣着方面尽量保持平日的模样,只是把头发用梳子草草地梳理了几下,但还是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场景有点不知所措。一人担任老师站立在黑板的前面,在这个时间段内具有话语权,滔滔不绝地言说;另外一群同龄在课桌前坐着,要静静地聆听。白天都在大田里劳动笑闹惯了的农友,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进行了角色的重新分配,每一个人都会感到一定程度的不适应,特别是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别扭。如果在这个场合安排一个中介做介绍人,进行必要的协调。就象舞台上的主持人,用他来缓冲演员与观众之间这一种突如其来的场景冲突与心理碰撞,有意识地蕴造一个磨合期是极为必要的。然而,那天夜晚在青山村的小教室里这一切都没有,我只能以准备不足的心态去直接面对了。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解救了我,使我从庸常世俗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
“大家晚上好!”我用普通话对大家发出开始讲课的信号。在农村,日常的用语是温州方言,我选择用普通话上课就是刻意营造一种教学氛围,使它与日常生活拉开距离。
我一变平日拘谨小心的形象,有模有样、大大方方地亮相了。
我知道要抓紧这一震悚的瞬间,要直接进入主题,不能多说与讲课无关的废话。不然重新回到刚才喧嚣笑闹的场面就砸锅了。
“请大家拿出笔与笔记本,”我开始平静了下来,用眼睛巡视教室里的每一个学员,“认真听我讲一个寓言故事,然后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写一篇小作文。”
随后,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记忆中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故事《梳子》:
有一个孩子,长着一头波浪般的金黄色卷发,柔软得赛过那纤细的亚麻,一卷一卷,仿若绵羊的毛。妈妈给孩子买了一把密实的梳子梳头。孩子对这把梳子爱不释手,无论是玩耍,还是做功课的时候,孩子总是一面梳理,一面把梳子夸:多好的梳子啊!梳起头来那样松快、平滑,不仅不揪扯,甚至一点也不钩挂头发。在孩子的眼里,梳子简直是瑰宝无价。
可是有一天,梳子忽然失落。孩子玩野了,头发长得像草垛,每当保姆要给他梳头,他便高声叫嚷:“把我的梳子给我!”后来,梳子终于找到,但梳起头来只会把孩子揪得又哭又叫。“破梳子,你真可恶!”孩子忿忿地叫道。
梳子则说:“我还是从前的我,只怨你的头发已变成一堆乱草。”但孩子仍然气恼地把梳子扔进了河里。
我在课堂上讲述故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阅读这篇寓言时的感受。说一句老实话,我开始的时候读了几次也没有读懂它,之后是在阿骅表兄的指点下才领悟了它的寓意。当我终于明白克雷洛夫到底要告诉我什么的时候,心里豁然开朗,就象打开了一扇一直封闭着的窗户,发觉寓言作品竟是这样地美。我自己的阅读经历帮助了我,让我非常有把握地认为,这篇寓言里简单轻松的故事与深奥复杂的哲理形成一个循环怪圈,使你难以破解它内在的含义。正因为心理上的这一种矛盾状态,会让人激起一种欲罢不能的精神欲望,因此我估计所有的学员一定会被这个故事所迷住。(娄莘杉整理)

选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中医人生——一个老中医的经方奇缘》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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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25 10:01 2楼
娄老师的故事很吸引人。是每贴必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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